我收拾桌上的杯碟,搬入厨房,忍不住拨电话回家。
    阿萍来应电话的声音竟是焦急与慌忙的:“太太,你在哪里?快回来吧,弟弟哭着闹呢。”
    我鼻子一酸。
    “奶奶与老爷都赶来了,正在骂先生。”阿萍报告。
    他们骂涓生?我倒是一阵感动,平日我与这一对老人并不太投机,没想到他们倒有点正义感。
    “太太,你先回来再说吧。”阿萍说。
    电话被别人接过,“子君?”是涓生的母亲。
    “是。”
    “我正骂涓生呢,把好好一个家庭弄得鸡犬不宁,离什么婚?我与他爹绝不答应他跟那种女明星混。你先回来再说,我给你撑腰。”
    我饮泣,“他不要我了呢。”
    “哪由得他说?他不要你,我们要你,你不走,他好轰你走不成?他现在发疯,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你不看我们两老面上,也看孩子面上,弟弟直哭了一夜,今天不肯上学。”
    “我,我马上来。”
    “我们等你。”她挂上电话。
    我一颗冷却的心又渐渐热了,明知于事无补,但到底有人同情我,没想到会是两老。
    平日我也没有怎么孝顺他们……
    我连忙换了昨日的衣服回家去。
    还没进门就听见平儿的哭声,这孩子自小爱哭,声震屋瓦,足可以退贼。
    美姬替我开了门,我连忙叫,“弟弟,弟弟。”
    平儿见是我,连忙晃着大头扑到我怀中,号啕大哭起来,我见儿子这样伤心,也忍不住哭。
    涓生的父亲向他厉声喝道:“你自己看看这个场面,你越活越回去了!”
    涓生低着头,不敢言语。
    “我不想多说,你自己有个分寸才是。”他母亲叹息,“体外头那个女人又不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少女,何以放不开手,那一般是两子之母,离婚妇人,年纪只怕比子君还大。涓生,你上她当了。”
    涓生却一点也没有上当的感觉,他涨红着一张脸,只是不出声。
    涓生母亲说:“现在你老婆已经回来,你好自为之。”
    他们误会了,他们以为涓生与我吵嘴,只要老人家出马镇压几句便可以解决问题。
    果然两老才踏出大门,涓生便指着我说:“你把我历代祖宗的牌位请出来也无用!”他转头也想走。
    我恶向胆边生,大喝一声:“站住!”
    他转过头来。
    第三章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史涓生,变心由你,离婚与不离婚在我,但是我告诉你,我可不由得你随意侮辱,你父母是自己走来的,我并没有发动亲友来劝你回头。”我瞪着他,“老实说,到了今天此刻,我也不希望你回头,但是请你一张尊嘴当心点。”
    涓生颓然坐在沙发,上,“子君,我求你答应我离婚,我实在撑不住了。”他用手掩住了脸。
    在我怀中的平儿仰起头问:“爸爸妈妈为什么吵架?为什么?”
    我拍拍他肩膀,“不怕,不怕,不吵了。”我把他抱在膝头上,“你睡一会儿,妈妈抱着你。”
    平儿将他的胖头埋在我怀中。
    我抚着他的头发。
    ——他现在撑不下去了,我苦笑,一切仿佛都是我害的,他才是牺牲者。
    在那一刹间,我把他看个透明。
    这样的男人要他来干什么?我还有一双手,我还有将来的岁月。另外一个女人得到他,也不见得是幸福,他能薄情寡义丢掉十多年的妻,将来保不定会再来一次。
    我轻轻拍着平儿的背,“好,我答应你,马上离婚。”
    他抬起头,那一刹那他双目泛起复杂的光芒,既喜又惊,我冷冷地看着他,心里只有悲伤,并没有怒火。
    “真的?”他不置信地问。
    “真的。”
    “有什么条件?”
    我看看平儿的苹果脸。“每天回来看平儿与安儿。”
    “当然,当然,”涓生兴奋地搓着双手,“这里仍然是你的家,要是你喜欢的话,可以在这里留宿的。”
    我别转面孔,不想看他的丑态。
    “我有一个律师朋友,他可以立刻替我们办手续,补签分居,他可以证明我俩已分居两年,马上离婚。”涓生用试探的语气提出来。
    我眼前一黑,连忙深呼吸。等一年半也来不及了,涓生此刻觉得与我在一起如生活在地狱中,好,我助他逃出生天也罢。
    “有这样的事?”我听见自己说,“好,你去律师楼安排时间,我同你去签字便是。”
    这一下子他呆住了。
    我勇敢地抬起头,“我明天便去找房子,找到通知你,你放心。”
    我抱起平儿进房,将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这孩子,已被我宠坏了,娇如女孩子。
    回到客厅,看见涓生还站在那里,我诧异地问:“你还不走?这里没你的事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
    过一会儿,他说:“她想见见你。”
    “是吗,有机会再说吧。”
    连我自己都佩服这种镇静。
    “那我走了。”他说。
    “好走。”我说着拾起报纸。
    他又逗留片刻,然后转身去开门。
    我听到关门声,低下头才发觉手中的报纸悉悉作响,抖得如一片落叶,我吃惊地想:为什么会这样?原来我双手也在发抖,不不,我浑身在颤抖,我大叫一声,扔下报纸,冲到书房去斟了一小杯白兰地,一饮而荆
    电话铃响,我连忙去接听,有人说话也好。
    “回来了?”是唐晶。
    “是。”我答。
    “见到涓生没有?”她问。
    我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只觉得一口气不大顺,有点喘着的模样。
    唐晶沉默很久,我还以为她把电话挂断了,喂了几声她才说:“也好。”
    我想一想答:“他的时间宝贵,我的时间何尝不宝贵。”但这句话与将杀头的人在法场大叫“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相似,一点力也没有。
    “一我下班来你处。”唐晶说。
    “谢谢你。”
    “客气什么。”她的声音听上去闷闷不乐。
    终于离婚了,逼上梁山。
    我蹑足进房,注视正在沉睡中的平儿。
    我靠在床沿,头抵在床柱上,许久不想转变姿势,渐渐额角有点发麻,心头也有点发麻。
    离开这个家,我到什么地方去!学着像唐晶那样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诉苦?不知我现在转行还来得及否?
    一双柔软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头,穿校服的安儿站在我的面前。
    我与她走到书房坐下去。我有话要跟她说。
    我说:“安儿,你父亲与我决定分手,我会搬出去祝”
    安儿很镇静,她立刻间:“那女人会搬进来吗?”
    “不,你父亲会搬去跟她祝祖父母则会来这里照顾你们。”
    安儿点点头。
    “你要好好照顾弟弟。”我说。
    她又点点头。
    “我尽可能每天回来看你们。”
    “你会找工作?”她问我。
    “我会试试看。”
    “你没能把爸爸留住?”她又问道。
    我苦笑,“我是一个失败的女人。”
    “弟弟会哭完又哭。”
    “我知道,”我硬着心肠说,“他总会习惯的。”
    安儿用一只手指在桌面上划了又划,她问:“为什么爸爸不要你?”
    我抬起头,“我不知道,或许我已经不再美丽,或许我不够体贴,也许如你前几天说,我不够卖力……我不知道。”
    “会不会再嫁?”安儿忽然异常不安,“你会不会跟另外一个男人生孩子?爸爸又会不会跟那女人生孩子?”
    我只好尽量安慰她,“不会,妈妈再不会,妈妈的家亦即是你们的家,没有入比你们两个更重要。”
    安儿略略放心。“我怎么跟弟弟说呢?”又来一个难题。
    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终于我说:“我自己跟他讲,说妈妈要到别的地方去温习功课,准备考试。”
    “他会相信吗?”安儿烦躁地说。
    我看她一眼,低下头盘算。
    “妈妈,”她说,“我长大也永远不要结婚,我不相信男人,一个也不相信。”声若中全是恨意。
    “千万不要这样想,也许错在你妈妈——”我急忙说。
    “妈妈,你的确有错,但是爸爸应当容忍你一世,因为他是男人,他应当爱护你。”
    我听了安儿这几句话,怔怔地发呆。
    “可怜的妈妈。”她拥抱住我。
    我亦紧紧地抱住她。安儿许久没有与我这样亲近了。
    她说:“我觉得妈妈既可怜又可恨。”
    “为什么?”我涩笑。
    “可怜是因为爸爸抛弃你,可恨是因为你不长进。”她的口气像大人。
    “我怎么不长进?”我讶异。
    “太没有女人味道。”她冲口而出。
    “瞎说,你要你妈穿着黑纱透明睡衣满屋跑?”
    我忽然觉得这种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谁说咱们姐妹俩不相似?在这当口儿还有心情说笑话。
    安儿不服,“总不见你跟爸爸撒撒娇,发发嗲。”
    我悻悻然,“我不懂这些,我是良家妇女,自问掷地有金石之声。”我补上一句,“好的女人都不屑这些。”
    安儿问:“唐晶阿姨是不是好女人?”
    “当然是。”我毫不犹豫地答。
    “我听过唐晶阿姨打电话求男人替她办事,她那声音像蜜糖一样,不信你问她,”安儿理直气壮,“那男人立刻什么都答应了。”
    我更加悲哀。
    真的?烫金也来这套?想来她何止要懂,简直必须要精呢,不然的话,一个女人在外头,怎么过得这许多寒暑?女人所可以利用的,也不外是男人原始的冲动。
    “真的吗?”我问女儿,“你见过唐晶阿姨撒娇?”
    “见过,还有一次她跟爸爸说话,绕着手,靠在门框上,头斜斜地柱着门,一副没力气的样子,声音很低,后来就笑了。”
    “是吗?有这种事?”我竟然不知道。
    安儿说:“妈妈,你眼睛里除了弟弟一个人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怔怔地想:我倒情愿引诱史涓生的是她。
    我真糊涂,我从来不知道别的女人会垂涎我丈夫,而我丈夫,也不过是血肉之躯,难经一击。
    门铃响,安儿去开门。
    她扬声说:“是唐晶阿姨。”
    唐晶这死鬼永远是漂亮的,一样是事业女性,一样的时髦衣裳,穿在子群身上,显得轻佻,但唐晶有个标致格,与众不同。
    我长叹一声,“只有你一个人同情我。”
    唐晶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