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李世民颇有几分措手不及。
    李建成被软禁,李世民数次前往,李建成却只见了他一次。
    “大哥,我这就去同父亲说,放你出来。”李世民皱眉道。
    “不必了。”李建成执着书卷,平静地道,“父亲怕是在气头上,谁说都没什么用处的。”
    “可是……”李世民还要再说,却被李建成打断了,“父亲这回并不是这么简单,若是他不这样做,朝野上攻击我的臣子有多少你应该明白。”
    李世民沉默下来,他自然知道攻讦李建成的有哪些,几乎大半都是被归为秦王党的那一干臣子,包括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俱在其中,他不是没有约束警告,然而他们依旧如此,更有甚者如杜如晦,直接进言道:“殿下即便无意于天下,也当为秦王府上下考虑,臣等性命皆握于殿下之手。”
    李世民只得沉默以对,他相信李建成,却不意味着麾下臣子也相信太子殿下对秦王毫无敌意,如今他在朝野中军功卓越,气势大有与太子分庭抗礼的趋势,任谁都不会相信他对皇位无所求。就这么一步步变成了如今的境况。
    “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对元吉手下留情,世民,他毕竟是你的亲兄弟,实力也远不如你,他这回确是……”李建成叹了口气,他皮肤苍白,眼下有淡淡青淤,看起来格外疲惫而憔悴。
    李世民抿了抿唇,握住李建成冰凉的手,“我答应你。”
    看到李建成松了紧蹙的眉头,李世民终于心安了些,他不知自己所做的那些小动作是否为李建成所知,然而依着李建成的敏锐,怕早是察觉出来了,而他选择不再追究此事,也算是给李建成一个交代。
    因着当下局势所限,李世民不好在东宫逗留过久,然而此后再来,李建成都避而不见,李世民只得黯然离开。
    李建成却表现得很是平静,只是数次向李渊上书恳求李渊将李元吉放出来,加上李世民从中斡旋,过了两日,齐王被放了出来,同李建成一样,被软禁在自己的王府中,暂时免去一切职务,禁止他人探望。
    朝野暂且安定下来,底下的暗流汹涌,却是呼之欲出,愈发危险。
    李世民心烦意乱之下,连秦王府也不回了,整日整日地呆在军营里,对长孙无忌等人也不若以往。
    长孙无垢倚在窗边,原本圆润的脸颊略略消瘦下来,显露出尖俏的下巴,她出神地想着什么,直到鸢儿过来唤了他一声才回过神来。
    “夫人,用些莲子羹吧。”
    长孙无垢微微笑了笑,接过了汤碗,漫不经心地搅了搅,轻声道:“鸢儿,你还记得绮罗娘子么?”
    “记得。”鸢儿垂首道。
    “你最后一回给她送了我那方白绢过去,她说什么了?”长孙无垢啜了一口,轻柔地问道。
    鸢儿犹疑片刻,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多谢秦王妃美意,然绮罗自有打算,王妃不必多虑。”
    长孙无垢将碗放下,轻声道:“虽是商户之女,但见识倒还过得去,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又出神片刻,长孙无垢对鸢儿道:“三娘子曾赠了我一方帕子,是她亲手织绣的,你去取来送去驸马那儿吧,也算是慰藉了。”
    鸢儿捏了捏握在手心的帕子,低低应了一声,退下了。
    过了两日,一名俊挺青年出现在东宫。
    “令武?”李建成诧异地挑了挑眉,他口中的令武是平阳公主秀宁的儿子,李建成也就在他年幼时见过他几回,自平阳公主去世后,柴家也被算作秦王派的,很少与东宫来往了。
    柴令武进来后,先向李建成行了礼,规规矩矩地坐下后,李建成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眉眼间确是颇像秀宁,脸庞轮廓肖似其父,是一个颇为俊秀干净的青年。
    柴令武先与李建成寒暄了一番,才道出来意:“近日整理母亲遗物,在其中发现了绮罗娘子赠与母亲的一些东西,故而特地送来给殿下。”
    李建成怔了怔,秀宁去世也有两三年了,柴家忽然让小儿子来送东西,还是绮罗赠与秀宁的,颇有些怪异。
    然而柴令武斯斯文文坦坦荡荡的模样无甚疑点,李建成也不好不收,便应了下来。
    柴令武见东西送到,也不多留,很快便告辞了。李建成皱着眉思索片刻,也弄不清柴家此举何意,便唤了婢子,让她把柴令武送来的东西取来。
    婢子很快取来了,托盘上零零碎碎放了些许小玩意,并不多。原本李秀宁与绮罗便不算亲近,这些大约是偶尔交往时赠与的。
    李建成翻了翻,却在一方丝帕下见着一封信。信好好地叠着放在封里,纸张已有些泛黄。
    李建成打开信,约莫是受了潮,字迹好些都模糊了,却能看出是绮罗那一手娟秀的小篆,李建成原本轻柔捏着信纸的手随着阅读的深入而缓缓收紧,直到脆弱纸张发出轻微的碎裂声,方才抿紧了唇,放下了信纸。
    他将信小心搁下,独自坐在日暮时暑气将散的房间里,琥珀色的眸子带着一点冰凉,怔怔地注视着面前轻薄的纸张。
    慢慢的,一股深重的寒凉之意漫上心头,李建成狠狠咬住唇,喃喃道:“但愿不是如此……世民,你不要令我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进入考试月好苦逼啊╭(╯^╰)╮还有五章左右就可以完结了,结果一直拖着好难受
    山雨欲来(二)
    太子被软禁的时日并没有持续太久,李世民原本便不愿这事牵连到大哥,便压住了底下一应将领谋士的反对,硬生生将“证据确凿”的刺杀给抹得轻描淡写,也不知李渊是否也正有此意,再没有像刺杀那日一般大怒,而是顺着李世民的意思,免了李元吉的重责,许他出府走动,只是职权还未放回。
    太子的软禁也被解除了,这风波看似过去了,但李渊细长双眼里愈发深沉的眸色却依旧叫人捉摸不透。
    在放出李元吉之前,李渊曾召李世民前去。父子俩密谈的时间并不长,很快,李世民便带着一如来时那般漠然神情离开了。
    李元吉一被放出,头一件事便是直奔东宫,向李建成请罪。
    直裾曳地的清俊男子站在回廊上,眯着眼不言不语,跪在他身旁的青年便也不动,只将头垂得极低。
    “元吉,你知错了么?”
    “大哥!”跪在地上的正是平素阴沉暴躁的齐王李元吉,他惶惶然抬起头,咬牙道,“这次是元吉莽撞了,连累了大哥,元吉该死!”
    李建成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按理说,这次他不该为李元吉出头劝说的,整个朝野都知道齐王是太子这一方的人,若是他闷不吭声,甚至主动提出惩处齐王,那么父亲也不至于迫于朝野上秦王党的压力,将他软禁。
    然而……眼角瞥了眼跪在地上一脸负疚的李元吉,李建成叹了口气,摆摆手道:“没有下一次了。”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元吉,我只问你一句,这件事你是真的参与了么?”
    先前他没工夫多想,也不愿多想,但他知道元吉敌视世民由来已久,若是有机会能陷害到世民,元吉定然不会放过,世民对待元吉也是如此。世民来看他的时候,他让世民放过元吉,也是想从元吉口中听到真相。若是他真的……李建成觉得头疼愈甚。
    李元吉沉默半晌,眉眼间的愧疚之色转为阴郁冷漠,低低应道:“是。”
    李建成白皙的手指抓紧了朱红栏杆。他仍旧压着声音,柔和嗓音就带上了深重的寒意,一字一句道:“我会与父亲说,给你一块封地,让你离开长安。”
    “大哥!”李元吉霍然仰起头,伸手想去抓李建成的衣襟,却被后者微微侧身避开了,李建成垂首,俊秀面容上看不出什么神情,琥珀色眸子也不似平日般对他漾着微微的笑意,只见漠然一片,“我让世民放过你,并不是给你一次再来的机会,你们俩都是我的弟弟,我绝不能看着你们互相残杀,更何况你竟然下这么重的手。你若是不走,那你便只是齐王,是父亲的四子,却再不是我李建成的四弟。”
    “那为何……”李元吉还想争辩,李建成眉眼里带着淡淡的哀愁打断了他。“这是我欠你的。”
    李元吉不甘地握紧了拳。
    李建成淡淡道:“输了一步便输了全局,落子无悔,你既做了便要有失败的觉悟。便是我不说,你以为父亲会放任你继续跟世民对峙么?你只有死路一条。”
    他稍稍放软了语气,道:“走的只能是你,你该明白的,元吉。”
    李元吉懂得李建成是为了保护他才做出这么决绝的决定,他抿紧了唇角,脸上青色的淤痕显得他狰狞如恶鬼,过了片刻他方道:“是。”
    一个字,沙哑至极,像是所有的奢望都燃尽了,带着些许疲倦无力,渗出淡淡血色。
    只是李建成不明白,李元吉就算是死,也希望死在他的身旁。
    过了两日,李渊便命元吉带兵回太原驻守,此令一下,意味着齐王除了逢年过节之时,没有诏令便不得入长安,也意味着秦王相当程度上少了一个劲敌。
    齐王离开时,太子和秦王都前去相送。
    李元吉不愿与李建成多说,也无法面对李建成,到底是自己自小便放在心里的人,他怕多说两句自己便再也踏不出离开的那一步。
    倒是对着李世民,他恢复了以往的阴冷和针锋相对。
    “你不必得意,若让我知道你对大哥不利,我定要你拿命来偿。”李元吉咬牙道。
    李世民奇怪地看他一眼,道:“我从未做过对大哥不利的事,倒是你,像个疯子似的尽干些蠢事,令大哥操心。”
    一句话堵得李元吉脸都涨红了。李家人特有的狭长眼睛斜斜挑起来,李元吉瞥了一眼远远站着的李建成,冷声道:“我是疯子,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转了转眼珠,嘴角牵起一点儿森冷的笑意,道:“若论入魔,你比我深得多了,总有一天,大哥……哼!”
    李世民冰凉眸光骤然变得狠戾十分,李元吉触到他的眼神,却好似十分愉悦,吃吃笑了几声,便转身走了。
    李建成原想多嘱咐元吉几句,但李元吉只是敷衍了事般应了几声,便走开了。他无法,只得随他去了。
    目送李元吉离开后,李世民过来同他一道回去。也不知临走前元吉对他说了什么,脸色非常难看,一路上竟一句话也没说。
    “大哥。”李世民蓦然停了下来,他脸上无甚表情,在旁人看来跟以往一般漠然冰冷,但李建成却能看出乌黑眸子底下潜藏的不安。这神情他再熟悉不过,但已许久未曾见到了。
    “怎的?”李建成问道。
    “大哥决计不会离开我的是么?”李世民平淡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迫切。
    李建成刚要回答,却被李世民打断了,“不论……我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