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砚行完成要人命的检查,精疲力竭回病床上。他的病需要长期疗养,住院观察,时好时坏,医生也说不清他哪天能痊愈出院。
    刚躺了半宿,面熟的护士小姐进来做些例常的看护,给他带了一份报纸:“我看见这上面有你,所以拿来给你看看。我们好几个护士都是你的影迷,就是不好意思跟你要签名。”
    上回云觞说他运势不济,这辈子大概又无缘影帝。
    护士的话到让他扬眉吐气了一回,绕有些得意,温文尔雅回道:“谢谢。需要签名吗?”
    护士小姐红着脸,跑出去捧来一打小本子,段砚行耐着性子一个个签了。
    之后,他靠在床上翻报纸。
    从娱乐版看到体育版、八卦版、文学版,最后瞥到一眼金融罪案版,头版头条大标题触目惊心:
    xx局局长唐哲华之子唐衍涉嫌参与“黑刺客”一案,被警方拘留协助调查,目前案情尚未明确。
    唐衍……
    名字不甚眼熟,入眼之初,段砚行愣了许久,等脑中闪过一丝想法,顿时怔住。
    唐……衍……
    云觞推门进来,看见病床上的段砚行面无血色,不由一怔:“怎么了?”
    段砚行捏碎了报纸,脸色一片阴沉:“衍衍……”
    第五十三章 救赎
    时间退回到过年的时候。
    每年过年,裴邵贤都很孤单,可是今年却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本来,今年与往年便不太一样。
    自从裴家二少爷去世以后,裴家就等于没了掌权的男人,裴老爷又卧病在床数年,精神常常处于弥留的状态中。
    一直以来嚣张跋扈的裴老夫人顿时少了许多气量,也免不了显出女人脆弱的一面,家里头只有二少奶奶这个媳妇儿和不足岁的孙子,怎么都撑不出场面来的。
    于是,过年前,裴老夫人拉下脸分别打电话给老大和老三,希望他们能回家一起吃年夜饭。
    段砚行那边忙于拍戏,电话直接掐断在经纪人手里。而裴邵贤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
    这么多年没有踏进过裴家宅院的大门,回去了也不自在。
    有时候,冥冥之中因果早有注定,他也没有料想到,本来孤家寡人的年初二晚上,那个人会来。
    那天晚上,他烧了一锅子鱼汤,配上几份火锅料理,差强人意。
    刚坐下来要吃,门铃响了。
    他想,这种时候会有谁来上门拜访?要是公职上的礼尚往来,他是向来不兴这套的。
    门一开,不由得呆在原地。
    林云衍在门外向他礼貌地点头,斯斯文文,带着半交涉半亲切的笑容:“裴大哥,我专程来找你,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跟你谈谈。”
    官家的孩子,体面周到是一定的。
    桌面上一下子菜肴丰富齐全,两人开了一瓶芝华士,林云衍说他不能多喝,免得一会脑子一糊涂,办不了正事。
    裴邵贤以吊儿郎当的调调,调侃说:“你又是我家三弟的好朋友,又是我弟媳的弟弟,就是小叔子嘛。大过年来找我说要谈‘正事’,让我多不好意思。”
    他也是只极为会隐藏爪子的老狐狸了,三言两语间就明白林云衍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来者非善。
    林云衍在饭桌上没有直言,客客气气地叙旧了一番,两人聊了些过去和段砚行有关的家常事。
    等这顿饭颇为愉快地吃完以后,他把笔记本电脑在桌上铺开,忙了一会。
    裴邵贤在一旁糜烂地叼着烟,不露声色,耐心等他有所表示。
    林云衍这人很不简单,此前作为艺人潜伏在公司里把众人的眼睛都蒙蔽了,不管是云觞还是他都摸不透此人的底细。那时候,谁想过这个看起来有点青涩的年轻人有那么了不得的背景?
    “裴大哥,我开门见山跟你说。”终于,林云衍抬头,一双色泽偏浅的眼睛柔润有光,却看不出太多情绪。
    裴邵贤想,这么八面玲珑的人,难怪段砚行应付不过来。
    裴邵贤却不慌不忙地往烟灰缸里抖抖烟灰,然后深吸一口:“嗯,有事,就直说了吧。”
    林云衍正色道:“我手中掌握了关于叶慎荣这两年公司营利以及其它投资百分之六十的资料,只要裴大哥肯和我合作,这些资料就可以和裴大哥分享。”
    裴邵贤料定林云衍会语出惊人,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竟是最核心也最隐秘的事。
    简直像被对方一下子扼住了咽喉无以反抗,他讶异地看着林云衍。
    林云衍淡淡一笑:“我在日本出差的时候,碰巧遇到了云觞和裴大哥的两个‘朋友’。”
    裴邵贤定定地望着,不敢眨眼。林云衍表情虽然平易近人,却仿佛手中有一把带血的刀子。
    他顿了顿,才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苏文和李少衡。”
    这两个名字一出,裴邵贤不能自控地咯噔一下,屁股下面没有坐稳,扶在椅子边的手滑了滑,以致整个人都剧烈震动了一下。
    林云衍一时半刻像是并不急于说下去。裴邵贤缓过来以后,冷笑道:“邵仁在日本的事,你都知道?”
    林云衍点头。
    “那你也知道,他一直和叶慎荣有生意上的往来?”
    林云衍笑了笑:“二少爷是混黑道的,和谁有私底下不合法的交易都不稀奇。比较稀奇的是,二少爷临终前告诉我,裴大哥以前和叶老板的关系,非常不错。”
    最后四个字,他一字一顿地说出来,语气虽不重,却有如破釜沉舟的意味,震得裴邵贤面色僵硬,坐在椅子上,阴沉地瞪着他。
    林云衍不以为然,继续说:“假如让段砚行知道,当年是裴大哥把云觞间接介绍给叶老板,还有,那些致幻剂、迷药什么的以裴大哥的家世背景,要弄到也不难吧?”
    “哼。”裴邵贤眯起眼睛,漫不经心吸着烟,眼底的光却像是盯准了猎物的凶猛野兽一般,扫过林云衍,“你威胁我?”
    “不敢。”林云衍露出一丝浅笑,“我只是想,裴大哥劳师动众,费了那么多功夫想掩饰当年的事,要不是云觞压下来,段砚行大概已经知道了。”
    “切,阴沟里难免翻船。”裴邵贤冷笑,“我忘了你去云觞那里以后,就成了他的心腹。”
    “我只是为了自保,以免自己变成第二个苏文或者是李少衡。”林云衍面上淡淡,目光却有一点冷澈,言语之中更是不乏犀利。
    裴邵贤终于豁然地笑起来:“我早就觉得你是个鬼灵精,当初想用你来离间云觞和段砚行,实在是鬼迷心窍了。”
    “人难免有犯错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私心。”既然已经开诚布公,林云衍也放开了胸怀,显得比刚才坦然,“可是当你发现,与其据为己有,以后一生都在惭愧和患得患失里度过,不如留给彼此一点美好的回忆,点到为止,该放的时候便放,这样反而比较好。”
    裴邵贤的神情有些迷惘,把烟灭掉之后,干巴巴地笑笑:“那么多年了,我就是做不到那么豁达。”
    林云衍笑:“凡人很难做到豁达,我心里其实是怕有一天那人会恨我,所以凡事都慎重小心,不想走错一步。”
    裴邵贤坐在那里,仰面望着天花和散在头顶上方稀薄的烟圈,想了许多事。
    人怕走错一步,错了一步,此后便是千步万步一错再错,像滚雪球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那年是个闰年,2月29日,《剑门世家》首映前的一次晚宴发布会。
    那是裴邵贤第一次看见心目中的偶像本人,那个男人高挑、绅士、笑容可掬,和荧幕上略有差距,真人看起来更为的优雅而随意,可是一切都好像是精心包装过的精致人偶。
    真实地在眼前,却遥远得鞭长莫及。
    那个人的身边永远都站着一个妖艳极致的男人,海报、杂志、节目、电影,就好像在隐晦地告诉全世界,他们是形影不离的一对。
    只有在面对那个妖娆的男人时,那人才会露出不一样的眼神。
    裴邵贤那时候年轻气盛,觉得世上没有干不成的事。看见有个男人能这样霸道地独占他的偶像,不禁懵懂地开始幻想,什么时候自己能替代偶像身边的那个男人。
    后来,他通过家族人脉,认识了叶慎荣,并且安排了一次叶慎荣和云觞的邂逅。
    在那以后不久,果然叶慎荣又来联系他。
    “上次那个泼了我一脸啤酒的男明星,我记得你说他是k.s.a的艺人。对了,你不是最近进了k.s.a么?”
    叶慎荣在电话里暗示,对云觞有兴趣。
    仅仅是一眼而已,裴邵贤心里想,这位阔少爷果然迷恋上那个妖孽了。
    而他当时,满脑子都是志在必得的念头。
    从那一天开始,注定叶慎荣会掉进他设下的圈套里,注定云觞会栽在叶慎荣手里。
    注定,他虽然把云觞从那人身边赶走了,却无法再让自己的感情光明正大地摆在那人面前。
    段砚行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好几次打电话给他,一声声的低泣传入耳朵,他在电话的这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是赶走了那个站在段砚行身边的妖孽,却赶不走段砚行心里的云觞。
    云觞,是唯一的。
    本来,除掉了一个情敌,并不至于造成心里上那么重的负担。
    人就是这样,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而寻找其它的仇恨去代替,为自己找一个恨的对象,便能减轻自己的愧疚。
    段砚行死的时候,他自欺欺人地把一切责任都归咎在云觞身上,为了让自己心里能好过一些。
    虽然他明白,其实自己才是害死段砚行的罪魁祸首。
    那年,他把穆染调到手下时说:“害死段砚行的那两个人,我一定要他们血债血偿。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做这件事?”
    “不管怎样,我会跟着你。”
    穆染看他的眼神犹如明镜,好像能照出他丑陋的脸。
    这个眼神,让他想起了云觞的眼睛。
    那是某一年的冬天,他去给段砚行上坟,到了墓园,远远的就看见段砚行的坟前已经站着一个一身素黑的男人。
    如瀑长发,背影孤拔冷傲。
    他漫步过去,到那个男人身边。
    坟头的香已经快燃尽了,也就是说那个男人已经来了很久。
    他旁若无人地,自顾自把花放下。
    那个男人一直把自己养得光鲜亮丽,无论什么时候都像一朵娇艳欲滴的鲜红玫瑰。
    可是眉目间,却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了压抑到令人窒息的颓废。
    那人点了支烟,还给裴邵贤递了一支,伸手过来亲自为他点燃。
    裴邵贤手指夹着烟,打量那人轻轻一笑:“常言说,薄唇的男人都无情无义,我看你这张嘴巴,应该是无情无义中的极品。”
    云觞冷笑,缄默地低头看着墓碑。
    “怎么样,最近好像和叶慎荣感情不错嘛,段砚行才死了几年啊,就这样了。”裴邵贤吸了口烟,讽刺地一笑,“当初葬礼上闹得那么要死要活,我看你纯粹是欲擒故纵吧,其实你心里有多爱段砚行?他那人痴情得很,第一次给了你,而你根本是糟蹋他的爱!”
    云觞目不斜视地看着墓碑,发出一丝冰凉的笑声。
    “在砚行的坟前,我不想说假话。”他的声音低哑,冷淡,却好像一丝丝的能磨得人神经发痛,“我爱不爱他不需要对别人说明。但是,你现在站在他坟前,你能无心无愧?”
    裴邵贤呆住,眯着眼朝身旁的云觞瞪去。
    云觞的目光和几年前那次宴会上一样。
    骄傲而冷淡,就像从前站在段砚行的身旁,不经意地扫在自己身上时的那种目无一切的样子。
    裴邵贤就是讨厌他这副目中无人,独占着段砚行的样子。
    他就是想不明白,段砚行为什么那么宠这男人。
    暗恋一个人的滋味本来就寂寞得难以消受,何况还被人这样轻视。
    “我不知道九泉下的砚行能不能知道真相。”云觞话到一半不自然地停住,像是压抑着喉间的哽咽。
    手指攥得紧紧的,好像要绷断骨骼间的神经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