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当下来到养心殿外,静静的站着伺候。她直等了大半个时辰,知道一会就是二人决裂的前奏,不由得心中忐忑不已。
内班宿卫开了殿门,只见康亲王杰书、明珠、索额图等一个个出来。众大臣见到齐乐,都是微笑着拱拱手,谁也不敢说话。太监通报进去,康熙即刻传见。齐乐上殿磕头,站起身来,见康熙坐在御座之中,精神焕发。齐乐说道:“皇上,你这么精神,可……可真高兴得很了。”她眼见康熙无恙,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康熙笑问:“好端端的哭什么了?”齐乐道:“我是真高兴。”康熙见她真情流露,笑道:“很好,很好!吴三桂这老小子果真反了。他打了几个胜仗只道我见他怕了,不敢杀他儿子。**的,老子昨天已砍了吴应熊的脑袋。”
齐乐吃了一惊,道:“皇上已杀了吴应熊?”康熙道:“可不是吗?众大臣都劝我不可杀吴应熊,说什么倘若王师不利,还可跟吴三桂讲和,许他不削藩,永镇云南。又说什么一杀了吴应熊,吴三桂心无顾忌,更加凶狠了。呸!这些胆小鬼。”齐乐道:“皇上英断。周瑜和鲁肃对孙权说道,我们做臣子好投降曹操,主公却投降不得。咱们今日也是一般,他们王公大臣及跟吴三桂讲和,皇上却万万不能讲和。”康熙大喜,在桌上一拍,走下座来,说道:“小桂子,你如早来得一天,将这番道理跟众大臣分说分说,他们便不敢劝我讲和了。哼,他们投降了吴三桂,一样的做尚书、做将军,又吃什么亏了?”心想齐乐全不似众大臣存了私心,只为自身打算。
康熙拉着她,走到一张大桌之前,桌上放着一张大地图。康熙指着地图,说道:“我已派人率领精兵,一路由荆州赴常德把守,一路由武昌赴岳州把守,派了顺承郡王勒尔锦做宁南靖寇大将军,统率诸将进剿。刚才我又派了刑部尚书莫洛做经略,驻守西安。吴三桂就算得了云贵四川,攻进湖南,咱们也不怕他。”齐乐道:“皇上,你也派我一个差使呗?”康熙笑了笑,摇头道:“你对我忠心,我也不能让你吃亏。头上这三年五载的败仗,且让别人去打。直累得吴逆精疲力尽、大局已定的时候,我再派你去打云南,亲手将这老小子抓来。你可知我的讨逆诏书中答允了什么?”齐乐一愣,说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康熙笑道:“我布告天下,答允了的,这可得瞧你的造化了。只是**的,你这副德性,可不像平西亲王哪,哈哈,哈哈!”侧过头端详她片刻,笑道,“过得六七年,你再大些,那时封个王爷,只怕就有点谱了,哈哈。”随即正色道,“小桂子,咱们头上这几年的仗,那是难打得很的。打败仗不要紧,却要虽败不乱。必须是大将之才,方能虽败不乱,支撑得住。你是福将,可不是勇将、名将,更加不是大将。唉,可惜朝廷里却没什么大将。”齐乐道:“你自己就是大将了。皇上已认定咱们头几年一来要输的,那么就算败,也一定不会乱。”康熙哈哈大笑,心想:“朝廷里没大将,我自己就是大将,这句话倒也不错。‘虽败不乱,沉得住气’这八个字,除了我自己,朝廷里没一个将帅大臣做得到。”从御案上取过齐乐所上的那道密奏,说道:“你说有人要行刺,要我小心提防?”齐乐道:“正是。当时局面紧急,我又让人给看住了,只得画这一副图画儿。你那么聪明,肯定一瞧就明白了。那刺客眼睁睁瞧着,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康熙道:“是怎么样的逆贼?”齐乐道:“是吴三桂派来京城的。”康熙点头道:“吴逆一起兵,我就加了三倍侍卫。昨晚收到你的奏章,又加了内班宿卫。”齐乐道:“这次吴逆派来的刺客,武功着实厉害。”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我有一件宝贝背心,穿在身上,刀枪不入。我一会脱下来,你穿上。”说着便要去角落解长袍扣子。康熙喊住她,微微一笑,问道:“是鳌拜家里抄来的,是不是?”齐乐满脸通红,跪下说道:“什么也瞒不了皇上。”康熙笑道:“这件金丝背心,是在前明宫里得到的,当时鳌拜立功很多,又冲锋陷阵,身上刀枪矢石的伤受了不少,因此摄政王赐了给他。那时候我派你去抄鳌拜的家,抄家清单上可没这件背心。”齐乐只有嘻嘻而笑,神色尴尬。康熙笑道:“你今日要脱给我穿,足见你挺有忠爱之心。但我身在深宫,侍卫千百,谅来刺客也近不了我的身。这背心是不用了。你在外面给我办事,常常遇到凶险,这件背心,算是我今日赐给你的。这贼名儿从今起可就免了。”齐乐又跪下谢恩,已出了一身冷汗。康熙道:“小桂子,你对我忠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你做事也得规规矩矩才是。你身上这件背心,日后倘若也叫人抄家抄了出来,给人隐瞒吞没了去,那可不大妙了。”齐乐见他不点破,便也装傻,笑道:“那才不会。”
康熙说道:“扬州的事,以后再回罢。”说着打了个呵欠,一晚不睡,毕竟有些倦了。齐乐道:“是。但是有件事……那个罪大恶极的老虔婆,我给抓来了。”康熙一听,叫道:“快带进来,快带进来。”
齐乐出去叫了四名传卫,将毛东珠揪进殿来,跪在康熙面前。康熙走到她面前,喝道:“抬起头来。”毛东珠略一迟疑,抬起头来,凝视着康熙。康熙见她脸色惨白,突然之间心中一阵难过:“这女人害死我亲生母亲,害得父皇伤心出家,使我成为无父无母之人。她又幽禁太后数年,折磨于她,世上罪大恶极之人,实无过此了,可是……可是……我幼年失母,一直是她抚育我长大。这些年来,她待我实在颇有恩慈,就如是我亲生母亲一般。深宫之中,真正待我好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个女人,还有这个狡猾胡闹的小桂子。”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若不是她害死了董鄂妃和董妃之子荣亲王,以父皇对董鄂妃宠爱之深,大位一定是传给荣亲王。我非但做不成皇帝,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如此说来,这女人对我还可说是有功了。”
在数年之前,康熙年纪幼小,只觉人世间最大恨事,无过于失父失母,但这些年来亲掌政事,深知大位倘若为人所夺,那就万事全休,在他内心,已觉帝皇权位比父母亲的慈爱为重,只是这念头固然不能宣之于口,连心中想一下,也不免罪孽深重。毛东珠见他脸色变幻不定,叹了口气,缓缓道:“吴三桂造反,皇上也不必太过忧急,总要保重身子。你每天早晨的茯苓燕窝汤,还是一直在吃罢?”康熙正在出神,听她问起,顺口答道:“是,每天都在吃的。”毛东珠道:“我犯的罪太大,你……亲手杀了我罢。”康熙心中一阵难过,摇了摇头,对齐乐道:“你带她去慈宁宫朝见太后,说我请太后圣断发落。”齐乐右膝一屈,应了声:“喳!”康熙挥挥手,道:“你去罢。”齐乐从怀中取出葛尔丹和桑结的两道奏章来,走上两步,呈给康熙,说道:“再给你一个惊喜。西藏和蒙古的两路兵马,都已跟吴三桂翻了脸,决意为皇上出力。”
康熙连日调兵遣将,深以蒙藏两路兵马响应吴三桂为忧,听得齐乐这么说,不由得惊喜交集,道:“有这等事?”展开奏章一看,更是喜出望外,挥手命侍卫先将毛东珠押出殿去,问齐乐道:“这两件大功,你怎么办成的?**的,你可真是个大大的福将哪。”其时西藏、蒙古两地,兵力颇强,康熙既知桑结、葛尔丹暗中和吴三桂勾结,已部署重兵,预为之所,这时眼见两道奏章中言辞恭顺恳切,反而成为伐讨吴三桂的强助,如何不教他心花怒放?只是此事来得太过突兀,一时之间还不信是真。
齐乐知道每逢小皇帝对自己口出“**的”,便是龙心大悦,笑嘻嘻的道:“托皇上的洪福,我跟他们拜了把子,桑结大喇嘛是大哥,葛尔丹王子是二哥。”康熙笑道:“你倒真神通广大。他们帮我打吴三桂,你答应了给他们什么好处?”齐乐笑道:“皇上圣明,知道这拜把子是装腔作势,当不得真的,他们一心一意是在向皇上讨赏。桑结是想当活佛,大赖活佛、搬禅活佛之外,想请皇上开恩,再赏他一个桑结活佛做做。那葛尔丹王子,却是想做准噶尔汗。”康熙哈哈大笑,道:“这两件事都不难,又不花费朝廷什么,到时候写一道敕文,盖上个御宝,派你做钦差大臣去宣读就是了。你去跟你大哥、二哥说,只要当真出力,他们心里想的事我答应就是。可不许两面三刀,嘴里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见风使舵,瞧哪一边打仗占了上风,就帮哪一边。”齐乐道:“皇上说得是。我这两个把兄,人品不怎么高明。皇上也不能全信了,总还得防着一些。皇上说过,咱们头几年要打败仗,那要防他二人非但不帮庄,反而打霉庄。”康熙点头道:“这话说得是。但咱们也不怕,只要他们敢打,天门、左青龙、右白虎,通吃!”齐乐哈哈大笑,心中好生佩服,原来康熙于赌牌九一道倒也在行。
齐乐押了毛东珠,来到慈宁宫谒见太后。太监传出懿旨,命齐乐带同钦犯进见。齐乐心想:“以前我是太监,自可出入太后寝殿。现下我是大臣了,怎么还叫我进寝殿去?”于是由四名太监押了毛东珠,一同进去。只见寝殿内黑沉沉地,仍与当日假太后居住时无异。太后坐在床沿,背后床帐低垂。齐乐跪下磕头,恭请圣安。太后向毛东珠瞧了一眼,点了点头,道:“你抓到了钦犯,嗯,你出去罢!”齐乐深觉莫名,但仍是磕头辞出,将毛东珠留在寝宫之中。
她从慈宁宫出来,穿过慈宁花园石径,经过一座假山之侧。突然间人影一晃,假山背后转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人一伸手,便抓住了齐乐左手,笑道:“你好!”齐乐看清楚这老太监竟然是归二娘,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再看她身旁两人,赫然是归辛树和归钟,两人都穿一身内班宿卫服色。她左手给归二娘抓住了,半身酸麻,知道只要一声张,归辛树轻轻一掌,自己的脑袋非片片碎裂不可,料想自己的脑袋,不会有伯爵府外那石狮子头这般坚硬,当下苦笑道:“你老人家好。”归二娘低声道:“你叫他们在这里别动,我有话说。”齐乐不敢违拗,转头对跟在身后的几名侍卫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归二娘拉着她手,向前走了十几步,低声道:“快带我们去找皇帝。”齐乐道:“三位昨儿晚上就来了,怎么还没找到皇帝么?”归二娘道:“问了几名太监和侍卫,都说皇帝在召见大臣,一晚没睡。我们没法走近,下不了手。”齐乐道:“刚才我就想去见皇帝,要探探口气,想知道你们三位怎么样了。可是皇帝已经睡了,见不着。三位已换了束装,当真再好也没有,咱们这就出宫去罢。”归二娘道:“事情没办成,怎么就出宫去?”齐乐道:“白天是干不得的,三位倘若兴致好,不妨今晚再来耍耍。”归二娘道:“好容易进来了,大事不成,决不出去。他在哪里睡觉,快带我们去。”齐乐道:“我也不知他睡在哪里,得找个太监问问。”
归二娘道:“不许你跟人说话!你刚才说去求见皇帝,怎会不知他睡在那里?哼,想在老娘跟前弄鬼,那可没这么容易。”说着手指一紧。齐乐只觉奇痛彻骨,五根手指如欲断裂,忍不住哼了一声。归辛树伸过手来,在她头顶轻轻摸一下,说道:“很好!”齐乐知道无法违抗,便道:“刚才我是到慈宁宫去的,说不定皇帝在向太后请安,咱们再去找找看。”归二娘望见她适才确是从慈宁宫出来,倒非虚言,说道:“我们三人既然进得宫来,就没想活着出去了。只要你有丝毫异动,只好要你陪上一条小命,我孩儿挺喜欢你作伴儿的。你爱去见阎王呢,还是爱去见鞑子皇帝?”齐乐叹道:“那还是去见皇帝罢。咱们话说在前头,一见到皇帝,你们三位自管自动手,我可是不能帮忙的。”归二娘道:“谁要你帮忙?只要你带我们见到了皇帝,立刻就放你。以后的事,不跟你相干。”齐乐道:“好!就是这样。”
齐乐给三人挟着走向慈宁宫。归钟见到花园中的孔雀、白鹤,大感兴味。齐乐指指点点,跟他谈个不休,只盼多挨得一刻是一刻。归二娘虽然不耐,但想儿子一生缠于苦疾,在这世上已活不到一时三刻,临死之前便让他稍畅心怀,也不忍阻他的兴头。远远望见慈宁宫中出来了一行人,抬着两顶轿子,归二娘一手拉着齐乐,一手拉了儿子,闪在一座牡丹花坛之后,归辛树避在她身侧。这行人渐渐走近,齐乐见当先一人是敬事房太监,后面两乘轿子一乘是皇太妃的,一乘是皇太后的,本来太后在宫中来去并无侍卫跟随,想来皇帝得到自己报讯后加派了侍卫。直到这时齐乐才恍然,方才在慈宁宫中为何那般异常。
她低声道:“小心!前面轿中就是鞑子皇帝,后面轿中是皇太后。”归氏夫妇见了这一行人的排场声势,又是从慈宁宫中出来,自然必是皇帝和太后,不由得都心跳加剧,两人齐向儿子瞧去,脸上露出温柔神色。归二娘低声道:“孩儿,前面轿中坐的就是皇帝,待他们走近,听我喝一声‘去!’咱三人就连人带轿,打他个稀巴烂!”归钟笑道:“好,这一下可好玩了!”眼见两乘轿子越走越近,齐乐手心中出汗,耳听得那敬事房太监口中不断发声,叫人回避。归二娘低喝一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