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绝对的女皇何美丽终于怒了,用筷子点了点桌子:“桃核,不许乱说,你魏叔叔不是老鼠,他不过长着一对兔牙而已。”
    我感到悲哀。
    我的家庭成员就是有这样一种能力,可以瞬间把讨论的重点轻而易举地转移到类似于兔牙或者象牙上,我发自肺腑地感到无力。
    我的家庭虽然*,但却从来不是为民做主。
    就这样,改名提议在我数千次反抗后,又再度搁浅,那晚我吃了三碗饭作为抗议。
    晚饭过后,我妈作为一个优秀的芭蕾舞演员,开始拉筋踢腿。
    而我坐在桌前拿出叶知秋的那支笔,用这支笔认真地在日记本里写下我和叶知秋的名字,然后用很大的爱心圈住我俩的名字,我想,他逃不出我的手心了。
    之后我开始做数学,我一度担心自己被数学害死,但事实上,数学更害怕我些。
    我爸走进我的房间,摸摸我的头,仿佛这样一颗花瓶大脑被他摸了一下,明天我的数学成绩就能涨一分,所以他摸头摸得很勤。
    我爸欣慰于我屡败屡战的数学精神,漾出慈父般沧桑的笑后,准备走出我房间。
    我回头叫住了他:“爸,我想问你个问题。”
    我爸握住门把的手似乎抖了抖,忙不迭地说:“嗯?你说你说。”
    此刻灯光橙黄,在光线影像的配合下,估计我年轻的脸上正表现出对于人生的巨大困惑,此情此景非常符合电影中的桥段——电影中,一个小女孩拉着父亲的手说:“爸爸,我感到很痛苦。我想自杀。”
    父亲于是老泪纵横,抱过孩子开始痛苦地呜咽:“孩子啊,咱不死,咱不能便宜了那些恶人……”
    我想象我爸抱着我说:“孩子啊,咱不死,咱不能便宜了数学……”顿时浑身抖了抖,真害怕此时悲情的光线会催生出我爸的老泪来,于是赶紧问道:“爸,为什么有人喜欢在裤子上挂串钥匙?”
    可能我爸本来准备好与我讨论人生的哲理、生死的意义,但显然他生的女儿是他文学人生最大的败笔,只在乎些鸡毛小事,所以我爸满腹的生死伦理又硬生生地憋回了肚子。
    他皱眉想了半天,也悟不出别人腰间的钥匙与人生有何关联,于是浅浅地笑了笑:“可能他怕丢钥匙吧。”
    我转着笔,望着微微飘动的窗帘,自言自语道:“那他为什么有那么多钥匙呢?”
    我爸的声音在门边悠悠传来:“可能他家有很多门吧。”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原来叶知秋是大户人家来的孩子啊。
    那一晚,亢奋折磨着我。
    我兴奋得到半夜才沉沉睡去,结果四个小时后,又亢奋地睁开眼睛,窗外乌蒙蒙一片,估计连鸡都还没醒。
    我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盯着家里的天花板,盯着盯着眼前居然晃出了叶知秋白净的脸,朝我咧嘴轻笑。我就这么看着,流出了口水。
    六朵 鸭潮(1)
    转眼又过了一个星期,体育活动课又来了。上课前我像小兔子一样蹦到女厕所的镜子前左看又照,嘴巴情不自禁地咧出有些畸形的弧度。我实在是太兴奋了。
    回到教室的路花了平时的两倍,因为大家都三三两两走出教室,在走廊上欢快地聊天说笑。远远望去,庄子然粗壮的手臂在空中朝我挥舞,好似一轮大棒:“桃花桃花,孟老师找你去她办公室呢,你快去。”
    听到是亲爱的孟老师叫我,我松了口气。
    孟老师是我的英语老师,一流的外语院校毕业,意料之中地赏识我。
    孟老师把我当外星人一样的宠着,我盛“宠”难却,于是只能快步走向行政楼的老师办公室,希望快去快回,毕竟我不想给叶知秋留下迟到的坏印象。
    跑到孟老师办公室门口,我眼前一亮,欣喜地发现那个熟悉的瘦高身影也站在孟老师桌旁,正彬彬有礼地点着头。
    我看了眼叶知秋,他也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觉得莫名的温暖。我的嘴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声音也变得脆生生了,十分悦耳:“孟老师,你找我?”
    “桃花你来得正好。”
    孟老师见到我立刻眉开眼笑,指着叶知秋道:“这是(12)班的叶知秋。”又指了指我,“知秋,这是陶花源,刚从美国回来。这次孟老师希望你们俩搭档。”
    见我露出迷茫的表情,孟老师忙不迭地向我解释:“是这样的,桃花,市里面有个英语演讲比赛,每个学校要派两个人参加。你刚转学过来可能不知道,我们学校参加这个比赛几年了,每次都被一中压在下面,毕竟我们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嘛,所以今年校领导下了军令状,要求我们英语教研组好好准备,一定要派出最强的学生,把这个万年老二的帽子摘掉。”
    她继续说道:“我们英语教研组商量了半天,还是不放心把这个任务交给低年级的同学。虽然你们俩快高考了,但是你们俩是最优秀的,孟老师相信你们俩还是可以利用课余时间把这个比赛拿下来的。哦,我把比赛资料给你们印好了,你们拿去先了解下,明天我给你们仔细讲解细节。”
    说完她不容分说地塞给我们一叠厚厚的资料,尔后似乎觉得这样*式的举动与她身上的*气质颇不吻合,于是她又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温柔地说:“知秋,桃花,孟老师给你们时间考虑,明天答复我。不过学校培养你们那么久,该是你们大展手脚的时候了。”
    我捧着手中的资料无语凝噎,感叹孟老师真是周到,我还答复什么呢,她已经很体贴地替我答复了。
    一直沉默的叶知秋静静开口:“感谢孟老师给我们机会,那我们明天几点过来?”
    我们?
    我迟钝的大脑突然反应过来,我要和叶知秋携手当搭档了。
    猛然间我激动了,于是我挺直腰板,用慷慨激昂的语气说:“孟老师你就给我们多补补课吧。”
    孟老师惊愕于我如此的高觉悟,喜笑颜开:“桃花,知秋,你们对学校的心意,孟老师很感动,你们要高考了也很忙,孟老师体谅你们,我就在你们的课余时间辅导,好不好?”
    我无比柔顺地点点头,心说,孟老师还真不好意思了,我们高考生的课余时间就是睡觉加上厕所的时间了。
    安排这时间的难度挺大。你年纪大了,晚上怕是要睡的,而且我怕你爱人也不乐意。还好咱们都是女同胞,那就女厕所里辅导吧。可叶知秋怎么办呢?撇下他我可就很不乐意了。毕竟学校才培养我半年,我的觉悟还没发芽呢。
    六朵 鸭潮(2)
    叶知秋静默,也无异议,之后孟老师热情地送我和他到门口,甚至十分亲和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夸奖我道:“桃花,你的英语,孟老师很放心。”
    老师放在肩膀上的纤手可真是一座沉重的五指山,我连连摆手:“孟老师,你过奖了,我只是比较有兴趣。”
    我彻底取悦了孟老师,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太对了桃花,以后你就明白了,兴趣是做事的根本动力,兴趣是个好东西啊。”
    我心说,是啊,你真应该感谢我对叶知秋的“兴趣”。
    走出英语办公室,我拿着考卷与叶知秋沉默地并肩走在走廊上,我心跳个不停,可又不想冷场,于是甩了甩我手上的卷子说:“我就知道孟老师没好事找我,你看看,先是塞了一堆卷子给我们,然后很真诚地问我们,桃花,知秋,你们好好考虑,明天给我答复。”
    我困惑地转过头看向专心听我讲话的叶知秋:“哎,叶知秋,这个行为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先上车后补票?”
    叶知秋害羞了,他的脸泛起了健康的红晕,用黑玉般的眸子瞥了我一眼,笑着说道:“好像……好像另外一种行为才叫先上车后补票吧。”
    我恍然大悟。
    多年以后我回忆起当初自己的一言一行,总懊恼自己骨子里的愚蠢没文化,均毫不保留地呈现给了少年时书卷气十足的叶知秋。真是人有多无知,嘴就有多奔放。
    有些尴尬,我絮絮叨叨没话找话起来:“哎,叶知秋,你还有课余时间?”
    叶知秋静静地走在我身边,侧脸温柔:“我还能应付。”之后他翻阅了一下手中的卷子对我说道,“桃花同……”
    “叫桃花。”我大吼打断他。
    他嘴角扯了扯:“桃花,比赛的事情你不要太挂心,我会先把大纲的东西整理出来。你顾好你的考试就行了。”
    我感动了,抱着考卷满心甜蜜地跟着他走到行政楼的三楼大厅。
    此刻宽敞的大厅里是跳跃的日光,窗外是湛蓝的天,天空下是青春蓬勃的面孔。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扭扭捏捏起来:“那个叶知秋,这节课是体育活动课……”
    话说完,我满心期待地紧盯着叶知秋,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他点点头,乌黑的眸子看了我一眼,抿着唇不说话。
    我佯装向落地窗外的青绿操场望去。那里已经集合了高三(12)个班的学生,原本黑压压的人群在哨声中渐渐鸟兽散,早恋的早恋,耍帅的耍帅,各自寻找快活去了。
    我按捺不住,状似焦急地感叹:“哎呀,花园里的石凳要被别人占走了。”
    说完,我颓丧地摇摇头,用余光偷望他的反应,希望他能想起上个礼拜我俩的花园之约。
    他淡柔的目光也看向蔚蓝的窗外,好似*场上脱缰的自由气息感染了似的,绽出一抹轻快的浅笑:“占就占吧,春天就应该多出来走走。”
    听到他这句话,我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我挂念了一个礼拜的花园之约就这么被他抛在脑后,我气闷地垂下了头不吭声,心口像是有塞子被堵住,我的手悄悄地攥紧,蹂躏着手中的考卷。
    “不过桃花,你家的名字有什么故事?”
    身旁叶知秋状似无意的问话让我又从谷底飞升到了彩虹高处,原来他记得,他没有忘记。
    心口那块塞子消失无踪,我一激动,上前一步,转过身面对他双手挥舞:“哈哈,叶知秋,我就知道你感兴趣。我告诉你,我家的名字可以写成一本书啦,简直是一环扣一环,很刺激。知道我爷爷叫什么吗?”书包网
    六朵 鸭潮(3)
    此时,三楼的大厅静悄悄,只有我和叶知秋并行的影子倒影在午后的白墙上,细碎的光追随着我们的影子,仿佛是一场永不停息的追逐。
    叶知秋笑着看我缓步走,我则兴奋地倒退着走路。我不光表情兴奋、语气兴奋、连脚步也异常兴奋。
    据jessica描述,我兴奋时的脚步很像喝醉的机器人,随时会机毁人亡。所以说我的兴奋很不一般,别人兴奋过后就能幸福,我正好相反,往往一兴奋后,不幸福就跟上来了。
    因为太雀跃,我开始自问自答:“我爷爷叫陶峰,山峰的峰,你听出来了吧?有文化的人都听得出来,就是‘掏粪’啊!”
    我浸淫美国文化多年,思维上已经习惯了美国式的自由无拘束。我说:“哎呀,我那太公好没文化啊,大概想我爷爷以后当个掏粪工,把我爷爷气得啊,天天踢家里的茅房,踢坏了好几个,最后还悬梁刺股,硬是成了个老秀才。你看看,这就叫‘茅坑逼出了个文化人’。”
    我的双手为了加强我的语言效果,以非常大的角度张开舞动,以强化我故事的轰动性。
    当时我整个心都挂在叶知秋温柔的笑意上,本能地往后退,手在空中猛力乱舞,动作凌乱却不乏美感。
    叶知秋叫了一声:“桃花,小心!”
    可为时晚矣,我感觉手碰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尖锐的一声“哐当”,有什么倒在地上,紧接着又是一阵刺耳的破碎声肆虐我的耳膜,成功地让我的手僵滞在空中五秒,顺带着呼吸也乱了节拍。
    等我转头反应过来时,我的身旁半米外已经散落了一地的镜子碎片,那些破裂的大小镜面映出我扭曲苍白的脸,大大小小的锐利棱角,以及檀木镜架上漆红的“69届校友赠”,全部冷冷地陈述着一个现实:我打碎了老古董校友送的老古董,真真是大错一桩,可以顺利地确保我进入一般人进不去的学校黑名单。
    刹那间我意识到,兴奋过头就会不幸,真的是我的宿命。
    我牙齿已经在咯吱咯吱打架,颤抖着嘴唇说:“叶知秋……”然后就进行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