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忽地打开。墙角昏暗的油灯差点被风吹灭。
盘膝坐在草芥上的闭目养神的卢孝杰张开眼睛,平静地看着他等了很久的那个伟岸的身影走了进来。另一个鹰目环眼虬髯大汉按刀立在伟岸人影之后。
萧远枫站在他身前,冷冷地俯视着他。
“王爷大获全胜回军了?”他笑了一下,并不施礼。
“意外?”
“六天前便不再意外。现在守义将军也自北回军,应该是助皇帝拿下了永南王,看来战事已了。”卢孝杰安然倨坐,平静从容。
萧远枫冷冷看着卢孝杰,招手间,两个卫士在地下摆上小几,一壶酒,两只洒樽后恭身退下。
萧远枫一撩袍襟,在卢孝杰对面席地而坐。赵守义上前恭身斟出酒来退到门口。萧远枫向卢孝杰举杯。
“大宋兵退、叛军首逆萧元天死,萧远澜兵败,皇上接受了他的乞降。亲自押了逆王,班师平城,不日既至定州。中原大半年的烽火,尘埃落定。大魏将拥有一个全新全盛的时代。再也不会有人,枉做张良萧和之梦。”
“哈哈……王爷自荡鹰山马不停蹄,急行至定州不过一个时辰吧?征尘未洗,就先来看孝杰,孝杰不甚感激。蒙王爷亲自送孝杰归路,也是人生快事。”卢孝杰举杯一饮而尽。“至于说全盛时代,却也未必。”
“卢孝杰,你是大魏士族领袖。口口声声仁义道德,长幼尊卑。但观你所为,为一己之私,用尽心思,企图挑唆父子君臣反目,置我大魏百姓于水火。你的尊卑大义去了哪里?”
卢孝杰平静地自饮一杯:“问得好!我们卢家是百年士族,数代皇帝为了笼络卢家,俱娶卢氏女充于后宫,何等尊贵?而皇帝郝免奴隶,打压豪族之心日渐明显。我等望族,却要不得已与奴隶贱人为伍,族业将为之调零,我心何甘?敢问夏凉王爷:你真的对奴隶贱人与你等贵族平起平坐而心中没有丝毫芥蒂?”
“士族贵族又如何?没有忠义之心,为私利祸乱天下。你,我的四弟,还有……”还有,艳阳!心中痛楚,微垂了目:“你们如何能比懂得忠义大局的奴隶贱人高贵?!”
“哈哈……”卢孝杰盯了萧远枫一会,霍然大笑:“当初王爷贱奴隶,重尊卑,某以为王爷可以辅之。文趣吧可王爷竟会为了一个小小贱奴而变对奴隶看法,真是出某意外。”
“你说什么?”萧远枫将酒樽重重墩在几上。
“在下说错了吗?”卢孝杰盯着萧远枫:“一个小小奴隶,就变你对奴隶的看法,你由反对小皇帝新政到支持他……”
“住口!本王禀承的是天下大义!”
“呵呵,夏凉王爷啊。你一直以忠义为本。那个奴隶,您心中感其忠义,怜其才华。可笑的是你却又不肯承认……”
萧远枫瞪着卢孝杰,目光中渐渐现出怒火。
“可笑啊可笑,尊贵的大魏王爷,竟然怜惜一个下贱肮脏到极至的奴隶,至使世子生于异心……”
“哈哈……”萧远枫大笑,凛然注目卢孝杰:“下贱肮脏到极致?”
“呵呵,奴隶就是奴隶,即使他有功有才,也只能是下贱的极至的奴隶!永远不会改变!这不正是王爷曾经的心思?”
萧远枫脸色苍白,缓缓站起,居高临下:“卢孝杰,本王来时给你备了白练、毒酒、匕首。”
“孝杰多谢王爷赏某全尸!”卢孝杰终于拜倒在地:“孝杰当留下遗言,自担罪责,为世子开脱一切!”
萧远枫眼敛紧紧收缩:“好一个卢孝杰,生死大事也能坦然相对,这就是你标榜的魏晋风骨?”
森然如冰雪的声音使得卢孝杰全身一颤。他惊慌地抬起头来。
萧远枫的脸色如铁,眼神如刀:“不过,本王好奇,非常非常的好奇:士族豪门,如果面对奴隶贱人般的屈辱,这魏晋风骨,还能不能存?”
卢孝杰瞪大双目:“王爷,你想做什么?”
“来人!”
“在!”
“将这欺君谋逆、叛国背主的狗东西用镣铐锁了!”
“诺!”
“额上烙‘奴’字!”雪夜双臂间手腕上奴隶烙印在眼前浮现,狠狠咬牙:“双臂、手腕烙牛马畜牲印!”
“诺!”几个士卒立刻过来扭住了卢孝杰的双臂。
卢孝杰变了脸色,大声地喊:“我是士族,你可杀我,不能辱我!”
“哈哈……这就算辱了你吗?本王要让你知道:士族也可以——变为奴隶!”
卢孝杰脸色苍白,浑身颤抖,魏晋风骨,荡然无存。文趣吧“王爷,你……不想为世子脱罪吗?”
“你,现在是贱奴,不配与本王谈条件!”萧远枫地鄙夷地冷笑,一字字从齿缝里挤出:“鞑一百鞭,裸、身站笼示众!给本王拿出你们侮辱,奴畜的本事!”
“诺!”士卒们精神抖擞。
萧远枫一甩袍袖,转过了身。
“夏凉王爷!萧远枫!”卢孝杰大喊:“你不是为世子怒我,你是为奴隶怒我!是你几次置奴隶于死地,你当如何自罚?世子杀父……啊!呜……”
萧远枫身体微滞,还是大步走出了大门,他知道,卢孝杰的下巴已经被赵守义摘下。再也不能糊言乱语。
今天亲自送卢孝杰上路,是想从他口中找到能原谅艳阳让艳阳能活下去的理由……
可现在,他只想要卢孝杰付出代价!
院外柔柔细雨却如刀一样切割着萧远枫。心口猛然绞痛,他立足不稳。“王爷!”一边的赵守义急忙扶住。额上冷汗直流,是胃疾又一次复发。那个奴隶,担忧的眼睛又从心底浮上。
雪夜,你在哪里?如果天下太平,你真的可以隐于江湖?
那日,本王其实是想要告诉你:封存的密卷,只不过是一纸空文,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当一个将军。可,阴差阳错,你,竟不告而别。
那日山神庙,真是做了个好长的梦,梦醒后四顾不见雪夜,只见香儿跪扶着自己的胳膊。
真气运行间已无障碍,他知道香儿赶至此地,已经为他解了毒。于生死边上徘徊过应知生之可贵,可他心底莫明的悲伤却越来越烈,竟觉……生无可恋!
而他……他从未那样迫切地渴望见到雪夜:“雪夜呢?叫他进来!”
香儿的话到现在还句句刺心。
“您找他做什么?还让他当您的奴隶吗?他走了,您不必再找。”
“舅舅,让他……自由自在、海阔天空。不要再,留在这里试您的鞭子。好吗?”
发生了什么?雪夜仅仅是走了吗?面对香儿对他从未有过的愤慨指责凄切的目光,他竟然,无言以对。
那奴隶,有伤,可依他的身体承受能力,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可是,内心却有大祸临头的惶恐。
没有时间多想。大宋兵马方退,要防他们转头回攻。梁州兵投诚不久,要防他们再生变异。元宏那儿战事未了,要趁势助他扫平叛逆……
可那个孩子,倒底去了哪里?胃,疼……他伸手用力捂上心口。
“王爷,您倒底怎么了?”赵守义急道:“属下找公主来!”
萧远枫推开赵守义的手,“无妨,公主这些天也累了,让她歇着。艳阳在那里?”
守义指着东角高处依山而建一个单独的小院:“世子就软禁在那边夜雪芦。王爷您也歇会再见世子可好?”
萧远枫摇了摇头,挺直了背,沿着石阶,大步走了过去。
院门打开,萧远枫走了进去。转过照壁,对面正堂一个来回踱步的影子投在窗扉之上。衣袖宽大,散乱着头发。霍地,身影狂乱的摇动:“我要见父王,你们竟敢拦着不让我见!你知不知,我父王知道他的儿子在这里被人欺负,会砍了剥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
“哗啦”一件器物被摔下的声音。:“混蛋,是谁在外面,带我去见父王!带我去见父王!”
萧远枫手推向门扇,阵阵忧伤涌上心头,推门的手又缩了回来。守义看在眼里心痛,上前一步:“王爷,您劳累了多日,就是铁的要的人也会受不了。休息一会,我带世子过去见你。”
萧远枫摇了摇头,吸了口气,猛然推开了门。
艳阳受惊似的回头,张慌失措的眼睛对上萧远枫痛彻心肺的眼瞳。:“父王!”他小心翼翼地喊。
萧远枫身体僵直,冷厉的脸色现出温柔。
艳阳哽咽地跪地爬了过来,拽住萧远枫的衣摆。他满脸的泪水,发着抖令他口齿不清,:“父王,儿子是……怨枉的。儿子怎么会谋害父王?是有人要陷害儿子,是,有人陷害儿子!父王,您为……儿子,作主……”
“有人要陷害你?谁?”萧远枫凝视脚下颤栗的艳阳,艳阳已经不复见白衣飘飘的佳公子模样,几天的囚禁让他头发披散,衣衫不整。心中疼痛:儿子,知你罪不可恕,可父亲,还是希望你活着!
“是……那个……贱奴,”艳阳结结巴巴,他抬头用力拽住萧远枫的衣摆,苍白清秀的脸上现出怨毒,:“一定是那个贱奴!他在虎牢逃走……一心想报复儿子。燕香……燕香跟他好……他们一定做出了苟且之事……所以,他们合起来……”
“啪!”萧远枫盛怒,一个嘴巴抽向艳阳,艳阳被打得翻滚出去。
“你这个畜生!给自己的父亲下毒也是他们陷害你?”萧远枫颤抖的手指向艳阳。
艳阳嘴角滴淌着鲜血,他又一次爬了过来,抱住萧远枫的膝盖:“父王,您中毒了?不是儿子,真的不是儿子!儿子,怎么会毒害自己的父亲?不,儿子不会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儿子不会!您相信儿子,您相信儿子……”
“你,也知自己所做的是禽兽不如的事?”萧远枫看着艳阳嘴角流淌的血迹,心竟然一软……是第一次打这个孩子!曾经想用命去护着的儿子第一次打了他。手不由的伸出去,怜惜地抚上艳阳的脸。
艳阳怔了一下,用力抓了萧远枫的手,将脸靠在他大手之上,惊惶失神的眼睛中燃烧起希望:“父王……儿子,知道您疼儿子……您想想,儿子怎么会给您下毒?毒……毒,一定是……香儿,她下的,对!她下的……她有机会。对,她有机会……是那个贱奴教他的,那个该死的贱奴……还有,是他号令手下的人穿了大魏的军服骗开了关隘……他算好了要,建功立业,要娶到公主!”
萧远枫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他身体向后退,艳阳被拖倒,还是死死抓住他的手。
“父王……您想想,您想想。只有杀了儿子,他们才能在一起……那个该死的贱奴……父王,您一定不能让贱奴奸计得逞,抓住他定然,将他鞭死示众!”艳阳绝望地喊,苍白的手掌剧烈的颤抖,冷汗湿了萧远枫的手。
萧远枫汗毛直立,脚抬了起来,向艳阳踹过去。挨到艳阳的胸口,却猛然收了力,巨大的反挫力将让他连退数步。艳阳被抛下,猛然抬头间,眼睛中是深刻的怨恨暴戾!
心口疼痛,痛入骨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