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请二掌柜的移步到小的房中,小的有事要说。”
    “鬼鬼祟祟的什么事?”景荫桂不悦道。
    刘大斗尽量压低嗓门:“大事——”
    刘大斗手艺好,会来事儿,八面玲珑,口才也好,颇得马大胖子的器重,若非万盛楼实在拉不开栓,马大胖子都有心派他到西宁或兰州的分号当二掌柜的。此人千好万好,却有一样不好,他身上有股极重的狐臭味儿,隔着老远便能熏人一个趔趄。因此当他把景荫桂往自己的房里让时,景荫桂很是犹豫了一回。
    刘大斗识趣地一笑,说声稍等,转头进去燃了一支香,这才出来谄笑着把景荫桂往里让。
    但凡身有狐臭的人都有这种掩耳盗铃的想法,以为点上香或身上洒些香水之类的东西就可以遮掩身上的狐臭,岂不知这样混合出来的味道更难闻。
    景荫桂也是急切间想知道刘大斗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所以才强忍着令人欲呕的味道进到屋里。
    景荫桂也不坐,开口便道:“什么事?”
    “昨晚花粒棒半夜发疯,在后院大呼小叫,说厨房里闹鬼。把一院的伙计客人都惊醒了,闹哄哄折腾了有两个时辰,要不是我当机立断派小德子去后厨察看,天知道会整出什么乱子来!”
    刘大斗极为狡猾,他熟谙景荫桂的习惯,早就算好了景荫桂一早会到后院来。于是早早便站在月亮门处等着景荫桂,趁着别人都蒙头呼呼大睡之时,自己先表表功,一旦出现什么严重问题也好将自己先从里面摘干净了;更重要的是他非常讨厌花粒棒,借此机会在景荫桂面前狠烧一把火,能将花粒棒启发走是再理想不过的事情。
    刘大斗是个胡日鬼捣棒槌的高手,说谎话的造诣一流。深知要想把别人骗得瞌睡了,谎话里至少要嵌有多一半的真话,若一句话里全是谎话肯定骗不了人,只能叫做傻话,骗人不成还会成为笑柄。因此,他的这番话便说得汤水不漏,除了隐去中间小德子吓得大叫有鬼那段儿外,其余全是事实。十成里有九成是真话,剩下的那一成美中不足之处随口就过滤掉了。万一和别人的述说有什么出入,他也想好了应对之言:反正有小德子垫底,必要时将小德子牺牲掉即可。自己当场还打了小德子一个耳光,大伙都看到了,说到底自己是为了店里的利益。
    他的这番表白有数重功效:表功、洗刷自己、告状。一箭三雕,心计极深,城府极老到。
    果然,景荫桂听罢一拍他的肩膀,由衷道:“老刘,店里的事还真离不开你这种有见地的老人手!”
    他急忙谦虚做作一番,“我吃着店里熟的,拿着店里生的,都是应该的、应该的,我主要担心这么一闹,住店的客人会退房离开,那样就不美气了。”
    景荫桂闻言脸上颜色一变,问道:“昨晚你在场,客人们的反应如何?”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十一章 狼皮呼啸(6)
    刘大斗耸耸肩,一脸的无可奈何。
    “我一直在劝,客人们心里还是不大有底儿。二掌柜的圣明,这种事情不好强劝,劝得过火了反而不好,所以我就先离开了。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您说是不是?”
    “后来呢?”
    “我一走,过了不大一会儿大伙便各回房睡了,后面的事情我就不大清楚了。”刘大斗极会讲话,他并不把话讲满,而是留下余地让景荫桂去想象。他非常了解景荫桂这种人,在景荫桂这种聪明人面前绝对不能说得太多,说得太多弄不好便把自己绕进去了。
    “你处理得很好。”景荫桂又赞了一句,接着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花粒棒简直是个扫帚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走哪儿坏那儿!”
    “常言道: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别的都好办,关键是客人那儿,一定要想招儿稳住他们,弄不好一会儿客人就会找到您那儿去的。”这厮还在暗示和强化花粒棒引起的后果及负面影响,话里却只字不提花粒棒,而句句都把花粒棒往粪坑里踩。
    景荫桂的鼻子里哼了一声,恶狠狠道:“我知道该怎么办。”说着掏出两块大洋掂了掂,对刘大斗说:“辛苦你了,拿去买包茶喝吧。”
    “谢掌柜的——不过钱我不能要。”刘大斗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在虚辞。
    “给你你就拿上呗。”景荫桂不由分说把钱塞到他的口袋里,接着说道:“把所有伙计都叫起来,包括花粒棒,我有话说。”
    “好的,我这就去。”
    刘大斗兴冲冲出了房子,临到小德子房前,他眼珠一转,心道:这种事情还是由小德子出面的好。
    于是抻了抻身上的衣裳,很响地咳嗽一声,黑着脸走了进去。
    景荫桂当机立断,迅速将伙计们召集到后厨申斥一番,然后定下调子,一口咬定花粒棒昨晚是吃醉了酒撒酒疯,并当众宣布:罚花粒棒一月的工钱,并责成花粒棒向客人们挨个道歉。
    可怜花粒棒真是欲哭无泪,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子,一跺脚便想离开万盛楼不干了,然而一摸口袋立马便软了下来。
    口袋里瘪瘪的,全身上下拢共不到一块现大洋。以前在一品香大手大脚惯了,万盛楼给的那仨瓜俩枣哪经得住他踢腾,吃烟吃茶都不够。他长叹一声,就这样一文不名地跑出去,过不了两天就得沿街乞讨!好歹捱到领了下月的工钱再说吧。
    于是他长叹一声: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遂忍着满腹的辛酸,厚着脸皮逐个给客人解释,挨个向客人道歉。
    客人们并不买账。昨晚一夜没睡好,一大早又被他的絮絮叨叨聒噪得极不耐烦,一个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把他往出推。一个客人推得有点狠,花粒棒从三尺高的台阶上跌下去,摔了个满脸花,半天动不了。
    末了,大多数客人还是匆匆结账离去。
    花粒棒绝望地瘫坐在地上,鼻子嘴角血流不止,伙计们没一个人过来相帮,甚至没有一个人过来劝上两句。
    望着磕落地上的两颗门牙和一大滩血迹,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很可怜、很可憎。
    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亲人,谁都瞧不起自己,谁都拿自己当笑料。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癞皮狗,谁都可以抄起一块砖头向自己砸来。想当初在一品香何等风光快活,没想到如今却混成这等惨状!怪谁?怪自己不知足,怪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一念之差把好好的福气当驴粪球一样一脚踢腾掉了,看来自己天生就是个穷命贱命,天生就是个吃屎的瞎狗!这样活着还有他娘的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第十一章 狼皮呼啸(7)
    想着想着不觉悲从中来,一股辛酸触动衷肠,眼泪雨一样流了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花粒棒越哭越伤心,越哭越觉得心如死灰。直哭得手脚抽筋、声嘶气噎,恍惚中看见一人站在后院小门口向自己招手,仔细看时有点像早已过世的父亲。
    他僵硬地站起身子,蹒跚着走向父亲。见他过来,父亲诡异地笑了笑,转身向河边树林走去。
    穿过树林,走过芦苇荡,父亲引导着他一直不停地向前走。到了黄河边,父亲回过头来,却变成另外一张陌生的脸孔。
    “你是谁?”花粒棒喃喃问道。
    有一架独木桥直通黄河中央,那人走到在水中央的桥头上,回头笑嘻嘻道:“跟我走,享福去。”
    “享福?我是穷命狗头,哪儿还会有福可享?”
    “跟我走你就知道了,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真的?”
    “真的。”
    “你不骗我?”
    “来吧。”
    “好,我跟你去。”
    花粒棒深一脚浅一脚向那人慢慢走去,临到快靠近那人时,那人却转过头去,嘻嘻拍着手唱道:“死了好,死了好,吃蒸馍,穿花袄——”
    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花粒棒猛地醒悟过来——秦腔“小寡妇吊孝”里钩命的小鬼儿就是这么唱的。
    这人是个鬼——钩命鬼!
    水已淹到了脖子上,他使劲地挣扎起来。
    一个浪头打过来,呛了两口混浊的黄河水,随即看见了一条亮得炫目的彩虹,一瞬间,他真的看见了父亲、母亲、妻子站在彩虹上向他招手,他便轻飘飘向彩虹奔去……
    在景荫桂的眼里,花粒棒不过是一条丧家犬,当初用他无非是想跟一品香争客源。一品香推出碗碗菜并大获成功后,花粒棒的碗碗菜便失去了得天独厚的那份优势,自然也就已失去了当初请他来的意义。近来尕乌沙的外围进攻及黑老三的旁门左道使一品香顿时陷入窘境,简捷、迅速而富有成效,景荫桂越发厌弃起花粒棒来。
    他算过一笔账,万盛楼经营碗碗菜,由于酒楼固有的性质及对面一品香的干扰,规模根本上不去,所以根本谈不上赚钱,最多也就持平而已,纯属赔本赚吆喝;而那些脏乎乎臭烘烘的苦力汉子在万盛楼出出进进对店里的形象和档次的影响很大,这些人布衣草履,言语粗鲁,弄得以前许多喜欢到店里来举行酒宴的大老板和士绅们都不大爱来了。那些有身份的人谁愿意和下三流的人为伍?如果这样算账,一进一出间碗碗菜绝对是赔钱的。
    常言说得好: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时穷。做生意讲究的是精打细算,长此以往,碗碗菜非把万盛楼拖垮了不可!因此他好几次在马大胖子面前露出口风,想找茬把花粒棒开销算了。谁知马大胖子总是说还不忙,要看远点云云,就是不吐口,他只好一口气窝在心里。他是个有城府的角色,东家不发话,他便一如既往,见着花粒棒绝不会表现出丝毫的厌弃表情,甚至花粒棒那儿人手不够时,他还会主动派人过去帮忙。
    昨晚之事让他恼到了极点,早上看见花粒棒时,气简直不打一处来。越看越觉得这个畏畏缩缩的灰鬼像个丧门星,于是,心里憋了很久的怒火终于忍不住发作出来。
    按理说,昨晚之事与花粒棒是有一定关系,但刘大斗是干什么吃的?他是领厨,非常情况下完全可代为行使东家的权利,昨晚他首先举措失当,然后又率先甩屁股走人,留下一个乱哄哄的场面自顾睡觉去了。若论责任及过失,刘大斗应该承担首要责任,其次才能轮到花粒棒。在这件事情上,因刘大斗恶人先告状,景荫桂便先入为主,加上他原本就有些私意,于是也不听伙计们的述说,来了个牛不喝水强按头,把花粒棒生生推上了绝路。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一章 狼皮呼啸(8)
    小德子虽是个聪明得有点过头的人精,胆子却并不大,心田也并不十分坏。
    花粒棒在后院哀哀而泣,别人都没大在意,唯独他一直很上心。他昨晚去过后厨,那里的情形他心里明得跟镜子似的。因为自己和师傅合演的双簧使花粒棒陷入困境,因此便觉得花粒棒确实冤枉,同时也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花粒棒。当花粒棒失魂落魄地起身向后门走去的时候,他便多了个心眼,悄悄跟了上去。
    花粒棒一路上神神道道、念念有词的神态令他毛骨悚然不已。到了河边,花粒棒忽地站住了,他急忙蹲下身躲在远远一蓬菖蒲后面偷偷观察。
    就见花粒棒站在那里手舞足蹈,高一声低一声的仿佛和什么人说话,忽然花粒棒就径直向河心走去——
    见此情景,小德子的脑袋轰的一声。
    不好!花粒棒这是要自杀!
    他一跃而起,玩命地向花粒棒跑去,到了河边他却迟疑了——他不会游泳。此时水已淹到花粒棒腋下,湍急的水流冲得花粒棒苇秆儿一样,一摇一晃的眼看就要倒下了,情况已十分危急。情急之下小德子顾不得细想,一咬牙趟进浑浊的河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向河心追去。然而,当河水淹到他自己的大腿根时,小德子却是真的害怕了。
    黄河那种浩淼雄浑的景象,沉沉不见底的未知神秘意味,下层水流汹涌有力的冲击,任何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身处其中都会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软弱,由不得你不产生恐慌和畏惧。
    他不得不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抬头,水已淹至花粒棒的脖子,他急忙大叫道:“花粒棒,回——”未及叫完,便觉得自己双脚下的泥沙正疾速被流水漱空,自己的身子正在慢慢下沉。小德子顿时心惊肉跳魂不附体,他急忙转身,手脚并用跟头把式地爬上岸来。
    再回头,花粒棒已经消失在汹涌的河水中。
    小德子浑身湿漉漉地瘫坐在岸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