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中有沉闷的枪声。
车子像是要飞了起来,两个人都沉默了。
香山别馆的门前,靖国军的一个警卫营团团围住了。
梁笑天只是朝天开了一枪,别馆里,虽然也有师玉裳的护卫,但名义上都是隶属郭德明、梁笑天节制的,所以根本没有反抗,师玉裳被逼进了和室。
壁炉里燃烧着火焰,室内温暖如春,四个角落里用白瓷做的花盆养着蟹爪兰水仙,暗香浮动,中间是金漆镶嵌“步月图”的六扇屏风围成一个半圆,拱着一张低矮的紫檀木案,四盏翠色玉盘盛着精点,两边用软软的毛毡堆出两个座垫。
师玉裳精致的脸上写满了惊惶,她坐在那里,手紧紧抓着翠儿,“翠儿,我只是想请她来做客的,我连茶点都准备好了,你知道的,啊?”她的声音里带着颤声,眼里蓄满了泪水,却又紧紧忍着不让它们流下来。
翠儿跟在师玉裳身边,今儿个阵势也是头一遭,固然吓得扑腾腾的,可是看到骄傲的小姐,从来都让人捧在手心上的小姐,居然被枪指着,被人逼着,心里气愤填膺,“我知道我知道,等先生一来,我就给您作证,再说小姐您根本就没有错,她算什么,理该就来拜见您的,大年节的,她都霸着先生,什么人呢?”她可怜的小姐。
好像突然,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厚厚的羊毛毡上。
两个人头皮一乍,翠儿牙齿抖动,一秒钟前的百倍勇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感觉主子的身子偎依过来,竟是在发抖。
“盛…盛先生,先生…”一声低压的犹豫的嗓音,弱弱的,可也令人难以忽视。
咣铛一声,厚实的毛玻璃门应声向两边倒下。
室内的两个女人惊跳了起来。
师玉裳脸色惨白。
盛向东冷冷地看着她。
那是一种怎样厌恶的眼神。
“不…不…,不要用那样的眼光看我!”她心里狂喊着,可动了动嘴唇,千百句辩驳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看见了他身后十步远的女子。
深夜凄冷,孤枕难眠,强颜欢笑中忍下难堪和羞辱。
都是为着这个女人。
愤怒和恐惧交织笼罩着她的全身。
她挺直了身子,推开翠儿的手。
“我不要你救…”
她的呼喝在噗的一声中嘎然止住,她看着他手上冒着硝烟的森森枪口。
身后的步月屏风哗啦撕裂,倒成碎片,翠儿尖叫着。
她的喉咙被人紧紧掐住一般,她惊骇着,脑中一片空白。
一双手臂伸过来,轻轻拥住她。
她惊喘、颤抖,“别杀我…”
“小妹。”师右裳温和地。
“二…二哥…,二哥,二哥。”师玉裳抱住师右裳嚎啕大哭,“不是我,不是我…”她终究一败涂地,尊严扫地,蒙受了如此的对待,她泣不成声,“我宁可他杀了我啊,宁可他杀了我,二哥。”她终于彻彻底底失去了他,她爱着他呵。
师玉裳心疼地抱住妹子,长叹了一声。
似乎有一些不一样,韩紫不自禁地偷眼身旁的男人。
那日在别馆的门前,她分明感受到他的凌厉是转向了她。
“你也想去法国,对不对?”
师家通过燕菊,想必是两种情形,一是送她出去,二是送她上天。
若是第一种,她自然是走的,可是师家不肯放过她,连她身边的人也不肯放过。她叹了一口气,觉得可笑,又悲哀“你既然知道答案,又何必问呢?看着这一幕,很好笑很白痴很无聊,对吗?”她缓了缓气息,眼睛笔直地越过盛向东,“你想亲耳听我说出来,那么,是,我会离开。”
盛向东瞳孔收缩,“很好”他抓住韩紫的手腕,“走。”
而后,她被送回来,以为还将会承受他更大的怒气,却是他消失了十多天。
她试着给高家打去电话,姑母仿佛是毫不知情,还说燕菊准备出国,家里挺忙的,所以年下都没来叫她,等安顿好了,再一起吃个饭。
他没有为难高家。
侍卫们为了保护她,不同程度都受了伤,盛向东也没有撤换他们,只是增加了守卫的人数。韩紫心里到底歉疚,就一直呆在画室里。
今日午后,她小睡了一会儿,今日是元宵,心里想吃汤圆,所以就起来了。
走到厨房,推门进去,不觉一愣。
意外地看到他,郭德明、李孟春、梁笑天,身后几位穿的喜气的女子和小孩,大约是他们眷属,或坐,或站,围着长长的餐桌,手里搓着圆子,明明是做着闲事,却又没人说话,饶是诡异。
他站起来牵她坐下,她惊疑地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看着她,说:“元宵,不是应该在一起过吗?”说着显得一副温和的样子,拿出与民同乐的样子。
这瞬间让她有一丝错觉,好像他极力在表达他和她是一家人。
她的眼里有了一点暖意,顺手接过他手里的糯米团子。
如意喜鹊闹春的紫色檀木大方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她的面前是蒸发豆,红烧鲤鱼,凉拌芹菜,南北两边应景的菜肴都一一陈设。
所有的人都团团坐着,都身挨着身坐在一起。
到底有小孩在,气氛竟也渐渐融洽起来,菜肴在桌子上游弋,筷子彼此往来。
韩紫不由又偷偷看了身边的男人,却碰上他的目光,含着笑意,不觉绯红了,低头吃汤圆。
晚饭后,南山别馆里喜庆洋洋,燃放爆竹,贴了福字,挂起红色琉璃宫灯,派发红包,侧厅支起牌桌,他拉拉她的手,“我们到眠雪草屋去。”
她顺从了。
盛向东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扶着韩紫上了几层石阶,穿过一道小柏枝短篱,是一片花圃,银妆素裹中,斜斜地有绿藤欲穿透白雪的覆盖,花圃当中有一座青松架,还有一个小茅屋,层层叠叠的白雪让它们只剩下一种颜色。
眠雪草屋是南山这片建筑中位置最高的,赏雪是极佳的,打开它的后窗,向下一望,近是山冈,远是一片平原,平原中白雪皑皑里,有烟雾缥缈,灯火绰绰中有几个高楼和高塔的影子,那就是济州城了。
“来。”盛向东勾起一抹笑容,有几分献宝的意味。
里面是别有洞天。
屋内春意融融,青绿的古铜鼎燃着龙诞香,绣花织锦的座垫,一副红木透雕的矮几,案上摆放了茶具,小火炉,木炭,码放得整齐,屋角还摆放了数盆怒放的古梅,非常雅致。
陪着她坐下,听着大屋传来的喧哗和嘻笑声,他笑:“平时都没什么闲暇,今晚元宵,倒是有大把的时间,就让你看看我的功夫。”
“水、火都讲究一个活字,活水活火,是煮茶要诀。《茶经》说:“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其下。”这水是南山的第一场雪,从梅树上采集,用紫砂罐贮存,这是红泥小火炉,用的是锦西的木炭,紫泥苏罐是南人袁熙生制造的珍品,是最小的一种,大就显不出我的功夫了…。”
他絮絮地说着,手优雅地展示,茶具、文化、情趣,他一身天青色的长袍,儒雅俊朗,俨然是一位大师,哪里还能找到一丝独裁的痕迹。
火苗滋滋地窜烧,室内清香袅袅,韩紫接过茶碗。
她轻轻吹去雾气,抬起眸,他的眼中有一道光芒,她看不懂,看不明。
“为什么?”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钟鼓乐之,我是一个武夫,最附庸风雅的就是这个了。”他低沉的声音,醇厚得像江南的潮水渐渐钻入她的耳中。
原来她心里想着,竟问了出来。
她抬头看着对面的男人。
原来他也会说如此感性的语言。
盛向东清了清喉咙,略微有些不自在,仰头咕噜喝下手中的茶,忘了前一刻才说过的轻嗅品香,浅酌慢饮。
一股气息从胸中逸出,韩紫迎上他微愕惊喜的眼神,不觉一愣。
在他的瞳眸中,她看见了浅浅笑意的自己。
方才竟是她笑的声音。
她怔忡了,垂下眸子。
第 13 章
作者有话要说:其中通电抗日一段是引用了周而复先生在《南京的陷落》中的一段话,因为情节需要,改了几句。
不好意思,开始恢复慢动作,抱歉啊!
各位亲们,偶太无地自容了,只有更加努力了!
春风才剪出杨柳,南北的局势陡然紧张了起来。
倭寇悍然出兵占领了西南的群岛,南方军不战而退,民众哗然,群情激愤,政府被迫改组,领导人下野,一些地方军阀趁机重新洗牌,瓜分地盘,难免没有不捞过界的,再说这些人要钱要枪,小金川的铁矿早就垂涎三尺了,虽说北方军不好惹,可是打些擦边球,蹭点甜头个个都想,所以南北地界上时有摩擦,和平协议早就名存实亡了。
又有传言说,倭府正在游说北地政府,许重兵相助,消灭南方军,一统江山,缔结所谓的友好条约。
一时之间,各种谣言,尘嚣散布,各地朝野中激愤的,请愿的,强烈的,沉默的,附和的,谄媚的,投降的,各种情绪各种主张,形形□都扶摇在水面上,局势动荡,更加混乱起来。
南北有识之士,名望之士,代表民众出来呼吁,中华民族本是一家,在此民族危亡之际,理应放下罅隙,捐弃成见,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救亡图存。
“先生,”梁笑天把一叠电报呈上。
“是什么?”
“是各地团体民众要求抗战救国的电报。”
“各地?南北都有?”盛向东接过,略略翻了一下,又放下了。“各地的租界,叫人继续留意着,看看各国的动向。”
“是。”
“西少那里怎么样?”
“正在加紧。”
“嗯,行动必须加快,你和孟春商量一下,再多派些人手。”
“是。”
“从谦叔,您怎么看?”盛向东等梁笑天退出,坐在沙发上,问一旁坐了良久的南宫翱。
南宫翱笑了笑,不答反问道,“怎么,你把人都派了出去?”
盛向东也笑了笑,疲乏地,“是啊,都出去了,我的人手实在不够。”
“我替你去察州。”
盛向东眉毛一挑,看着南宫翱。
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笑了起来。
“从谦叔,我们叔侄也就不打哑谜了,我知道,你不是来谴责我这个时候居然派出十八军去抢挖小金川的铁矿,我虽然没有什么忠义肝胆,可是别人都欺负到头上了,我盛向东也决不会做出卖家国之事!”盛向东的脸色从嘲讽转为肃穆,“只是我不得不承认现实,我们的国家,散沙的时候太长了,积弱的时间太久了,不团结内讧时间太长了,说明白些,目前,我们不是对手。”
南宫翱拊掌,“征泽,我不会教错人,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可是局势逼人啊,昨天敌机又在济州上空扔传单了。”
“相信过了今天后,他们就会换成另外一样东西扔下来。”
两个人的神色都凝重起来,今天发布会后,战争就将是全面爆发了。“敌强我弱,战争可预计的惨烈,必定是生灵涂炭,希望这个时间不要来得太早。”
“昨天,倭寇又制造了事变,占领了南方的福州,福州守军奋起抵抗,战斗十分惨烈。”盛向东把一份战报递给南宫翱,“还有,这些全是民间自发组织的。”
南宫翱翻阅,喟叹一声,闭上眼。“惭愧,惭愧的是我等这些武夫啊!内讧消耗国力却乐此不彼,忘记了狼在家门口虎视眈眈,老百姓还没有医治好内战中的流离失所,又将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却义无反顾地支持政府抗战,捐钱捐物,这样的百姓,令我等惭愧啊。”他顿了一顿“狼烟起,投鞭断流,明知不可为,仍须慷慨赴难,这才是民族之气,再难再苦,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胜利总会属于我们的。”他睁开眼时语气从容已是锐不可当,熠熠闪烁。
“从谦叔,我更惭愧啊,我的时间不够用呵。”从父亲过世,到平定各种势力大权在握,他才有两年的时间,只能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