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理安正往这边看,想是要努力听清我和邵帆间的谈话。
    今日一别,也不知道再见是什么时候,我克制而冷静,因为我明白是时候该走了。
    我的心不是钢铁做的,我只是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而已,经不起赵理安三番两次的戳弄。
    “对了,写天灯时下笔别太用力,容易戳烂,这可是经验之谈。”
    我最后拥抱了下邵帆夫妇。回到饭桌上,我解释道:“临时有事,先走一步。”便独自将餐盘收拾好,离开了学六饭堂。
    所谓“工作上的电话”是我胡编乱造的,我早就请好了三天假,没那么急着赶回去。
    我在黄昏的校园里优哉游哉地闲逛,走着走着,不自觉地走到了南区的老房子——我和母亲住的那栋,几年前我把房子买了下来,就一直空着,定期有人打扫。前院依然种着锦屏藤,但现在稀疏零落,一派惨淡。
    回到这,我仿佛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男孩子。
    我想我妈了。
    天蒙蒙暗下来的时候,我又走到了北区,犹豫了下,还是出校门,往记忆中的那条街里拐。这条街还是很热闹,两侧是各式各样的小摊,热辣辣的油香味窜过整条街道,还有不少男人赤着膀子坐在外面喝酒。
    我和赵理安的地下室蜗居生活,就是在这里开始的。
    现在那栋房子已经被拆掉了,但我还记得我们住处的样子,十多平米的房间像是由泛黄的纸张折成,小小的围笼充斥着寒冬生冷的霉味,房间里只有两件家具——窄床和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工作资料和生活杂物,没有衣柜,赵理安便拉了条晾衣服绳,为数不多的衣物零散地挂在上面。
    公共浴室离这不远,但大冬天的,外头特冷,每次我们过去都得把自己搓热乎了,再撒腿来个冲刺,学生时代我们在操场上自由奔跑,而现在则是纯为生活奔波。
    我们也从做饭的难题里解放了出来,哪还有条件好好做饭?煮锅面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了。
    街对面有家小饭馆,一到饭点,一股食物的香气就飘了过来。
    说到这,不得不提我和赵理安是怎么吵架冷战的。
    我曾说过,赵理安是“外圆内方糖心”,但扒开那层糖衣,里头是黑的。他闹别扭的方式也令人哭笑不得,但偏偏对我管用。
    两人冷战的当晚,他不会吃晚饭,只是默默地干着自己的活,分外正经的样子,在昏黄的灯光下,赵理安的长睫毛染上淡淡的光晕,他微微抿着唇,目不斜视,显得隐忍而冷淡。
    我在一旁“哧溜哧溜”地吃面,问:“理安,你吃面吗?”
    “……”赵理安全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他背挺得更直了,继续写写画画,仿佛他是被差生在考试中骚扰的优等生。
    “切,不吃就不吃。”我气不过,心疼地将只吃了几口的面倒掉,转身出门去。
    回来时赵理安已经不在屋里,他又独自去公共浴室洗漱了。
    冷战一直持续到晚上,吵架归吵架,觉还是要睡的。赵理安早在床上躺着了,进被窝时暖烘烘的,我发出舒爽的长叹。他背着我睡着,他身材高大,但穿得比平时要单薄,明明这次吵架俩人都有错,这么一来,倒像是我故意欺负他。
    我肚子其实挺饿的,毕竟晚上没吃什么。
    此时,街对面的小饭店里传来莫名的香味,这家餐馆营业到很晚。
    赵理安突然开始报菜名。
    “咕噜肉。”
    “红烧排骨。”
    “茄子肉末。”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我真饿到不行。
    “好香……我还闻到了鲫鱼汤。”赵理安满足地感叹道。
    我喉头动了动,反驳道:“那是玉米排骨汤吧。”
    赵理安慢条斯理地纠正我:“鲫鱼汤。”
    “冬鲫夏鲤,那鱼汤熬得奶白,鱼肉鲜美肥嫩,里头的豆腐也很好吃。”他说。
    “倪川,我还没吃晚饭,你饿不饿?”他轻声试探。
    我不想理他,把眼睛一闭:“我不饿,睡觉睡觉!”
    赵理安也不多纠缠。
    然而隔壁屋一对小情侣开始“折腾”,那豪放的喊声夹杂着床板的吱呀声,我彻底睡不着了。
    我低声抱怨:“操,他们什么时候能完事?”
    赵理安翻了个身,搂着我直笑,不说话,一脸纯真地对我动手动脚。
    “你贴得太近了。”我被挠得挺痒,忍不住扭来扭去,“过去点。”
    “墙是湿的。”赵理安有些耍赖地笑。
    我伸手一摸,墙壁果然湿漉漉的,g市这湿冷的天气也真要命。
    “要不换我去那边睡?”
    “得了吧你。”他闭上眼睛,蹭了我下,轻声道,“这样挺好。”
    “川哥,我饿了。”
    我叹了口气,准备投降了:“我也饿了。”
    “要喝鲫鱼汤的话,接下来几天就只能啃馒头了。”
    “喝喝喝,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赵理安舔了下唇,笑着说:“川哥,钱包在我这,你亲我一下,我就请你喝汤。”
    “……”我用嘴唇碰了下他下巴。
    最后俩人在被窝里打电话叫了个外卖,热乎乎的鲫鱼汤结束了我们的冷战。
    但我总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
    这个小房间里充满了许多平淡而琐碎的回忆,但在我看来,却是如此温暖。
    晚上回到家,睡在自己租的屋子,吃着自己煮的面,搂着自己的人,这些都是自己挣来的,我们乐得特有底气。天气很冷,被窝里却暖烘烘的,赵理安的脚搭在我腿上,可热乎了——他穿了三层袜子。地下室没有窗,看不见外头,而我觉得星星月亮全在被窝里了,这样的生活其实很安稳,隔壁床板的震动声停止了,他们开始放抒情老歌,我在心中默念赵理安的名字,慢慢进入梦乡。
    这就是我的生活。
    赵理安消失的那日,一切都一如寻常。
    那天我正好高烧,睡得昏昏沉沉的,赵理安冰冷的手覆上我额头,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脏话。
    然后屋内又是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他手忙脚乱地接了盆水,拧毛巾,又给我倒了杯水。
    他在我耳边道:“川哥,你先睡,我去买药,一会儿就回来。”
    “等我!”
    赵理安摔门离开了。
    我额上依然有他手心的温度,被子也有属于赵理安的味道,我半眯着眼,打量着我们的挂衣杆,他的衬衫挂在我外套的左边。
    一时间觉得无比安心,我便沉沉睡去。
    而这一等,便是十年。
    我甚至来不及好好看他最后一眼。
    31.
    赵理安去买药,我便安心地睡下。药店不远,他也许还会带些皮蛋瘦肉粥回来,他临走时在我耳边的话语温柔而酥麻,我裹紧被子,虽然全身难受,但我还是做了个美梦。
    我梦见赵理安全身大汗,有些邋遢而疲惫的样子,我们的手相握在一起,就像自愿扣在一起的两把锁,我们一直在迷雾中行走,走过了许多荒芜之地,漫长的旅途没有尽头。
    这条路上空荡荡的,唯一有真切温度的就是赵理安。
    也因为有他,砂砾化作天上的星;尘埃变成沾着露水的花朵、青葱大树;污浊的空气流动成清澈温柔的河流;小土坡似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前方还有一望无边的湛蓝海洋。生命的卷轴有了春、夏、秋、冬。
    我们突然置身于一片沙漠中。
    我把全身唯一的水壶递给赵理安,让他帮忙保管片刻。
    他说:“好。”
    我冲他傻笑着点点头。
    我不确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其间惊醒了几次,心脏突突直跳,却在睁眼的那一瞬间忘记了梦境中令我担忧的事情。我全身乏力到无法下床,更无法把桌上倒下的时钟扶起来。屋内没有窗,只有明晃晃的灯亮得扎眼,我索性将自己缩到被子里。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我叼你老母鸳鸯烂臭嗨别酥!”
    黑白无常来敲门了……出乎意料的是,它们居然还会说方言。
    一声巨响,我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探出脑袋,看见那脆弱的门板被人踹开了,正摇摇欲坠。
    那张脸跟赵理安有些相似,我下意识张嘴想唤他。
    男人走近了点,我才看清楚那是赵理安二哥。
    “操!人都哪去了?”他气急败坏地骂骂咧咧。
    我狠拍了下床头,努力地喊道:“吵什么吵?”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
    男人也是一惊:“你在啊。”
    “废话。”我继续叫喊着,但依然连半个字都吐不出。
    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样子,男人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你怎么了?”
    他察觉到了不对劲,过来碰了碰我的额头:“老弟,烧成这样还不去医院,不怕烧成傻子赵理安不要你啊?”又轻声嘀咕了句,“也对,反正他已经不要你了。”
    “什么?”
    他后面那句话我没听清楚。
    我像被唐僧念经的孙悟空一样,大脑一片混沌,还是挣扎地放了一串狠话。
    他一脸迷茫:“你哑了?”
    你他妈才哑了。
    “算了,我先送你去医院,一会儿再谈赵理安的事。”男人有些不耐烦,二话不说把我从床上扶了起来,我踉跄地下地走了两步,然后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在医院。
    医生叽里咕噜地交代了很多,说我的喉咙没什么大事,只是感冒发热引起的,吃几天消炎药就好。
    我一个人坐在公共区挂水。旁边人不少,父母在小孩子身边嘘寒问暖,老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聊天,还有几对情侣在腻歪。只有我是孤零零一个,其实也无所谓,赵理安在外面应该有急事要忙,才没能赶回来,我能体谅他。
    只是我现在很渴,嗓子又说不出话来,不免感到失落又乏力。
    “喂,水。”赵理安二哥在我旁边坐下,递了杯水给我,他的脸黑得像锅底。
    我接过杯子,感叹一次性塑料杯手感有这么好,冰冰凉凉的。
    “谢谢。”我做了个口型。
    他沉默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道:“我问你,你在屋子里睡了多久?”
    我摇摇头,表示不清楚。我猜我大概睡了一个早上吧。
    男人道:“现在已经是星期四中午了,你睡了那么久,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好好照顾自己?”他居然也说出这种老妈子金句。
    我有些惊诧,因为赵理安离开时是周三的早晨。
    我他妈还真是睡神转世。
    我也是大意了,因为确信赵理安会回来叫醒我,就懒散地没去注意时间。
    从梦中叫醒我的,却是这个不速之客。
    “对了。”男人胡乱地塞给我纸和笔,烦躁道,“我送你过来可不是做活雷锋,我想问你点关于赵理安的事。”
    我很警惕地犹豫了会儿,在纸上画了个问号。
    他看我惘然的模样,又说:“看样子,你也不知道赵理安回本家了?”
    “……”
    “别玩笑了。”我顾不上用笔,直接对他大喊道,滚出喉咙的却只是无意义的哑叫。
    我不以为然地笑着,揪着纸杯凑到唇边,却无论如何也喝不下一滴水。一时间我感觉胃里冰火交加,握笔的手有些抖。
    这种情况,仿佛是我在沙漠中徒步,把全身上下仅存的水源全都交给赵理安,待我喉咙渴得要烧起来时,扭头一看,他不见了。
    而那些水,是我全部的信任。
    “你说明白点。”我努力调整呼吸,狐疑地望着他。
    “我同你讲……”男人摆了摆手,“甭提多倒霉了,赵理安昨天风风光光回来了,妈的,一切全完了。我昨天回宅子,底下人告诉我,老爷子可高兴了,就因为赵理安回来了,气得我晚饭都没吃。问题是,这件事先前一点风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