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辣辣的,劣质的吊扇吹着暖风,我们在院子里晒被子,晒完的被子有股暖洋洋的味道,屋前的草木充满生机,我下班回来时,偶尔能听到赵理安炒菜炝锅的声音,总觉得幸福而安心。
那时我刚涨了薪水,家里添置了台电动榨汁机,这对于我们来说这可是稀罕玩意,赵理安每日变着花样给我榨蔬果汁,我经常带去单位,那些小姑娘可羡慕我了。赵理安也即将毕业,他已经拿到了相当优渥的工作机会,毕业后就能正式进入公司,家里的经济建设又将添砖加瓦。
一切都是如此顺利,“有钱”的日子,连买菜都分外豪气。
而毕业典礼的那天,他母亲的出现像是突如其来的大暴雨,把我们淋了个措手不及。
之后的天似乎就再没晴过,二菜一汤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五山街上人挤人,道路上散发着最寻常的世俗味,报纸摊上的油墨味,角落的垃圾味,街边小吃的肉香味,全都交杂在这初冬的冷空气中。我刚从银行出来,正慢悠悠地往公交车站踱去,心中烦躁而沮丧。
从我被辞退之后,剧情便完全按照想象中的发展着。赵理安拒绝回本家,等于抽了他父亲一个大耳光子,而代价则是我们彻底失去了在行业内立足的权利,我和赵理安被记录在了黑名单之上。
如果按照电视连续剧的套路,此时我们可以在便利店打些零工为生,而现实是,赵理安连当收银员的资格都被剥夺了,无论什么工作,他连三天都不能干满。
我没有被打压得太厉害,他爸似乎有意放我一条生路。最后我在一个刚起步的小工作室找到了工作,薪水微薄,但聊胜于无。而走投无路的赵理安则去找了老朋友,与他一起搭伙做买卖。
这几个月,我第一次尝试到心力交瘁的滋味。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恨,而是有些懊悔,我想起了我妈,她在过去遭过的罪,当初我太小,我不懂那些苦,也没能帮助她。
今天我去了趟银行,发现现实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我晕乎乎地在路上走着,不小心撞到几个路人的肩膀,我迷迷糊糊地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
看着路上的行人们已经穿上了厚外套,大伙都行色匆匆地往家里赶,我猜想,他们家里应该很暖和吧,还有热乎乎的饭菜等着他们,回到家脱下衣服,抿一口热乎乎的汤,那感觉一定很好。
路过一个包子铺的时候,我停了下来。还记得毕业前我跟赵理安经常来这,我豪爽地掏我妈赚的血汗钱,去享受这热腾腾的温暖,而我现在却没有能力去创造这种温暖。我想起赵理安清秀温和的眉眼,想着他拿着包子时笑着的样子,我心中突然有些惘然。
我站在铺头前望着那些大蒸笼,手中紧紧握着银行存折,压根不想回去。
看看表,想着饭点快到了,我还要回去弄晚饭。我咽了口口水,还是转身离开了。
公交车上,有只苍蝇在“嗡嗡”乱飞,偶尔在玻璃窗上不停撞击挣扎。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那只苍蝇。
窗外是明朗透彻的天,我看得清楚,却感受不到那真切的温度。
我和赵理安一直在坚持着,没有放弃。但这样的坚持是否真的有用?还是说二人就像蒸笼里的包子,被牢牢盖着,只能等待熟透了后被别人咀嚼吞咽?
我为自己一瞬间的软弱感到羞愧。
到家时赵理安还没回来。
做晚饭时,我尽力想把有些寒酸的食材做得“丰盛”些。坐着等了一会儿,过了饭点他还没到,我便自己扒拉了几口,然后去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十点钟他依然不见人影,我拨了个电话——无人接听。
晚饭摆在塑料折叠桌上,已经凉透了。
赵理安回来时已是十二点,听到他开锁的声音时,我心中一股无名的怒火蹭蹭往上冒,伏案画图的我已经无力做出多余的表情了,张嘴就准备吐出刻薄的话语。
而一抬头望他,我便一瞬间失了脾气。
门没关严,夜晚的寒气钻了进来。赵理安换鞋时正打着哆嗦,他身上穿了件外套,但也无济于事,那层东西在我看来,单薄得像糊在身上的塑料袋。
我这才意识到,凛冬将至,悄然无声。这不仅仅指季节,我们的生活也从盛夏转入寒冬。
我心里一酸,咬着牙隐忍道:“回来了?”
“回来了。”他重复了遍我的话,不带任何情绪地看了我一眼。
“吃饭了没?桌上还有点。”
赵理安慢条斯理地脱下外套,然后将鞋摆放好。
我发觉他瘦了。
“到底吃过没?”我没得到答复,不耐烦地重复道。
他愣了下:“吃过了。”
我走过去,毫不犹豫地将饭菜倒掉,手有些颤抖:“你应该打个电话的。”
“忘记了。”赵理安口中依然只蹦出了三个字。
“……”
桌子倒地的声音把我也吓到了,右脚有点疼,我这才意识到桌子被我冲动地踹翻在地。
“你应该给我打个电话!”
赵理安一脸颓丧,动了下喉头。
他破天荒地破了音:“倪川,你能不能冷静点!”
我其实并不生气,只是想起了账本,薄外套,还有赵理安冻得通红的脸。我将自己的无能懦弱发泄在一件小事上,更是混蛋。
“对不起。”我瘫坐在椅子上,“我今天去银行了。”
赵理安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叹了口气,蹲下来拉住我的手。
他的手冷冰冰的,我能想象他在寒风中奔波的样子。
赵理安的声音柔下来:“抱歉,我今天情绪也不太好,今天本来有机会申请成功的,就差那临门一脚,但我爸还是掺和了进来,事情全黄了。”
“其实我还没吃晚饭。”赵理安轻拍着我后背。
“跟那伙人讨论完已经很晚了,我手机一直关机,离开公司我才发现已经过了饭点,而我忘跟你打电话了,我还想着你应该睡了。”
我抹了把脸,说:“我不应该迁怒于你的。”
“今天去完银行,我发现……我们可能支持不了多久了。”我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断断续续道。
然后我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先去吃点东西吧,这事一会儿再商量。
看着他满脸倦态,我此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们关了灯面对面地躺在床上,黑夜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赵理安的眼睛里有跳跃的小光点,像巧克力碎一样醇而柔。
“川哥?”
“我在。”我直视着他的双眸。
“春天是不是快来了?”
我闷笑道:“你想太多了,这才初冬。”
“你说我们能坚持到春天吗?”他问得很直白。
“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我想起这句众口相传的的话。
他道:“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处理问题的方法——给自己定一个期限,在期限内如果无法解决难题,就换条道走。”
赵理安的声音在黑夜中分外清朗,过去无忧无虑的时光在我脑海中奏响,我下意识地拉住他,预感到接下来的话我不会爱听。
“川哥,你可能不明白穷到底意味着什么,两三个月还好,但长年累月下来,那种体验你根本想象不出。”
我凑过去吻他,赵理安缱绻地轻啄我的唇。
我有些情绪激动,愈发狠戾地咬住他,赵理安慢慢推开我。他的表情很冷静,那也算一种无所顾忌的态度,好像他现在什么也没有,自然也不怕失去什么。
“三个月,再三个月,如果项目还是没有进展,我就去找我爸谈判。”
赵理安说得轻描淡写,但我明白,如果真走到了那步,就意味着他放下了二十多年来的坚持。
“川哥,我一直以为我会死磕到底,不会低头,总觉得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最丢脸的事情就是放下自尊。”
“但仔细想想,如果因为这种原因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反而是本末倒置。”
“该放下,就放下。”
他说:“如果谈不拢……”
“不会的。”我用力抱住他,“理安,有没有听过那个故事?”
“小孩子让老人猜他手里的鸟是死是活,老人告诉他,‘每个人的命运就像那只小鸟,全掌握在自己手上。’”
我微微笑着:“现在那只鸟在我们手里,你可别把它捏死了,也不要放走它。”
“春天也很快就来了。”
29.
做菜时我听见拍门声,还以为是赵理安没带钥匙,手也懒得洗,我拎了把菜刀就跑去开门。赵理安他二哥站在门外,依然是吊儿郎当的样子,穿得很风骚,身上的香水味闻起来像猪腰子。他瞄了眼我手里的菜刀:“你们开门都拎这玩意?不至于吧,装个猫眼不就成了……算了,这小破屋子装啥都没用。”
我把玩着手里的菜刀,恨不得来个手起刀落,把他的瓜脑袋一刀两段。
男人咂咂嘴,盯着我的围裙:“不请我进来?”
“啪”的一声,我漫不经心地撑住门框:“哥们,如果你是要来索要医药费的,我很明白地告诉你,家里只剩棵大白菜了。”
我甩上门。
男人没有离开,在门外高声道:“我今天得到一个好消息,心情不错,就来你们这里晃晃,随便聊聊天。”
“喂!我是真心的,赵理安越不愿意回去,对我越有好处啊。”
隔音很差,他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进我耳朵里。他二哥一口广东腔都出来了,听上去确实情绪高涨。
“你就不想知道点内部情况吗?你们在外头过得好,我才没有后顾之忧啊。”他还是很无赖,“放我进来吃棵白菜也好。”
我犹豫了下。
赵理安跟我说过,他二哥一肚子坏水,但脑袋里却是空的,嘴里也藏不住话,做事随心所欲,全看心情。这种人做不了拐弯抹角的事。而我们也缺一些内部消息。
“你好无聊啊,那我走了。”男人兴趣缺缺道,听得出来,他确实是打算离开了。
我开门叫住他:“进来要换鞋。”
男人笑了笑,粗鲁地将鞋甩掉,环顾四周,惊讶道:“哇……这么小的房子,穷人真惨。”
我拉了把椅子给他坐下。
“你们这居然连沙发都没有。”
我将菜刀扔在折叠桌上,他终于不再废话了:“好呗,我就随便讲点什么。”
“其实我觉得你们好傻,根本不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
“如果赵理安愿意回去,他会过上你无法想象的生活,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男人咂咂嘴。
“我爸现在的态度很明确……赵理安跟他对着干,我爸觉得特没面子,肯定得整死他。”男人挑挑眉,“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随便处理掉就好,谁要让我爸不顺心了,他就得倒大霉,就算是亲生儿子也一样。等你们到最后,就会明白现在守着的事情有多愚蠢了。”
“瞧瞧你们这。”他望了望窗台上的盆栽,“我们家是从来不养这些小玩意的,它们就跟感情一样,没有任何价值,生活就是欲望和享受。”
“还有自尊,自尊有什么重要的?真是天真,如果想要获得什么,就别有其他顾忌。”
他拍了下大腿,兴奋道:“所以啊,我还真得谢谢你们,如果不是赵理安那么蠢,我还会多好些麻烦。”
我自动过滤掉那些肮脏的价值观,厌恶道:“我们走的路不同,我不想对你脑子里的东西多评价点什么,你想说的就这一点?那么说完就快走吧。”我感觉自己家里多了只“嗡嗡”的苍蝇,放他进来就是个错误。
“好好好,我给你们点干货。”他翘着二郎腿,“赵理安妈妈晚上会带人来把房子收走,到时候你们连老鼠窝都没得住了。”
“……”我的眼皮突突一跳。
“我爸把一切都打点好,你也别想去找你那些亲戚,总而言之,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唉,可怜人可怜人……”
“如果你们需要我帮忙,给我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