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秋天观落叶,冬天望飘雪。
    岁月的更迭,对她来说几乎不存在任何意义,因为她只是一名被囚禁在书房中,永远无法见光的“禁脔”。
    自仇愬当上左宰相后,至今已三年了。
    这三年里,尔书雅有了一个侍候她的聋哑婆婆,她依然日日穿的还是男装,住的也还是仇愬的书房。
    在这个堆满书的书房里,没有属于她的任何东西。
    她大半的时间要不是看书,就是坐在窗旁看花开花落,但最多的时候,是与仇愬讨论一些新政策与怪问题。
    那些问题简直千奇百怪,有些更是怪到了令人膛目结舌,甚至今仇愬眉头整天都紧皱在一起的境界,但尽管如此,他却依然总要有个答案。
    曾以为在三年多前,也就是仇愬当上左宰相之时,她的软禁生涯已宣告终结,而她的生命,又一次面临死亡的威胁。
    可事实却非如此。
    未待她对他提出新一回合的交易,她已跟随着他由小小的书房,一同走进了左宰相府的大大书房中,并真正成为他的玩物……
    尔书雅猜想,仇愬之所以留下自己的命,是因他的目的尚未真正达成,所以她才能拥有这一点点继续存在的价值。
    但他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究竟要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满意?
    尔书雅无从得知。
    所以她只能继续谨守着本分,在他每回踏入书房后,严阵以待地准备与他探讨各式各样的问题;在他每次捧回一大堆文牒开始挑灯夜战时,由乖乖在一旁磨墨的书憧,慢慢晋升为替他批阅一些无足轻重文牒的代打书记官,甚至任他在任何莫名其妙的时刻,霸道又激狂地玩弄着她的身与心……
    是的,她真的一直、一直谨守着本分,除了今天。
    “十二……十三……十四……”
    “有事就说。”
    “我……”听到仇愬的声音后,尔书雅蓦地一愣,半晌后才缓缓转头望向坐在案桌前批阅文牒的仇愬。
    他怎么知道她心里有事?
    她不是动都没动的坐着鸣?
    而他,不也是动都没动的批阅着文牒吗?
    “说。”仇愬头抬也没抬地又一次简短说着。
    “我……今天想……愬……”脚踢了半晌后,尔书雅终于期期艾艾地将心中想法说出口,“出去……走走……”
    是的,出去走走。
    或许对别人来说,这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但对自十四岁连入天都后便再不曾见过天都一眼的尔书雅来说,却是那样的别具意义。
    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如今自己的这个要求是绝对僭越,并且不可能实现的,但今日,是她的二十岁生辰啊!
    而她,真的很想、很想在二十岁生辰的这天,望一望这个她住了六年,却从未亲眼见过的都城。
    果然,尔书雅的话一说出口后,仇愬连答都懒得答一句,迳自继续批阅着文牒。
    尽管本就没有抱着任何期望,但仇愬那冷漠的回应,依然让尔书雅的心底浮现出一股黯然与苦涩。
    她真是傻啊!明明知道在他的心中,她只是一个供他利用与玩弄的玩物,却还心存那愚蠢又可笑的奢望。
    缓缓转回头去,尔书雅继续望着窗外的柳絮纷飞,眼眸再忍不住地微微酸涩之际,突然,啪的一声,她的身旁传来一个细微的响声。不想回头,因为尔书雅不想让仇愬望见她眼底的雾光。
    “戴上。”
    虽不想回头,但仇愬的话却让她不由自主地缓缓将视线望向身旁,然后发现,那是一个细致精巧的易容面具。
    “快点。”
    望着那个面具,尔书雅彻底愣了,但在仇愬淡然的催促声中,她终于将颤抖的手缓缓伸向面具。
    “走。”
    待尔书雅将那轻薄巧的面具戴上后,仇愬立即由书案后站起,并且速自踏出书房,向南角的树林中大步走去。
    那个方向,虽怎么看也不像是大门,但尔书雅根本没空细思,便赶紧跟在仇愬身后,在穿越过那片树林后,望着他打开一道高耸的红色围墙下的厚重小门,继续往一个无人的崎岖小径走去。
    这段路,不近也不远,可依然让尔书雅走得满身热汗。
    当尔书雅终于由那崎岖小径走出,望见不远处那道大大的石头城墙,以及城门口那来往出入的马车与行人时,她再忍小住地缓缓停下了脚步。
    这就是天都?
    天空好蓝、屋子好多、石板路好乾净、阳光好灿烂,而人们脸上的笑容,好自然……
    站在小小的山坡之上,尔书雅俯瞰着整座天都城,着迷地望着那一片乱中有序的生气盎然……
    “那里就是你建议的下水通道入口。”不知究竟那样傻傻地望了多久,尔书雅的耳畔才又传来仇愬淡然的低沉嗓音。
    “那里是你……”顺着仇愬手指指向的每一个方位,望着那些自己曾在地图中见过、曾在仇愬口中出现、曾在文牒中提及的事事物物一样样出现在自己眼前,尔书雅的眼眸彻底蒙胧了。
    但尽管眼中的水光几乎阻碍了尔书雅的视线,但她依然努力地望着、看着、记着,因为这一切,未来都将成为她记忆中最美好的一部分。
    “谢谢。”许久许久之后,当两腿都微微发酸时,尔书雅轻咬着下唇,转头望向仇愬。
    是的,谢谢,虽然以她的立场来说,这句话她应该永远都不必对他说。
    但是,他毕竟圆了她一个梦,在她二十岁的生辰之时。
    嗯——
    听到尔书雅的话后,仇愬照例淡淡的应了一声后,便又转身而去。
    留恋地回头又望了身后的天都一眼,尔书雅才低下头默默跟着仇愬,在心中对她身后的天都道再见。
    但让她意外的是,仇愬并没有领她重回那崎岖小径,反倒是向着一条青石板的道路走去。
    “这就是左宰相府。”当走至一道红色高墙旁时,仇塑淡淡说着。
    听到仇愬的话后,原本走在他身后的尔书雅愣了愣,抬起头望着红墙对面的围墙上三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字,眼眸再度缓缓蒙胧。
    乌衣巷?
    原来她住的地方叫乌衣巷,真好听的名字。
    尔书雅的旅程,由乌衣巷再度开始了。
    这回,她不必再徒步行走,而是与仇愬一起坐上了仇府那没有任何标帜的马车,然后在天都内随意地逛着。
    突然,就在马车行经一座蓝色高墙旁时,尔书雅听到了一阵悦耳的丝弦声,更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芬芳花香。
    那香味虽不甚浓郁,却充满了一股优雅、迷人的神秘气息,让闻之者恍若置身外一个落英缤纷的梦幻中。
    “这里是……”望着那座蓝色的高墙,尔书雅忍不住轻声问道。
    “你不必知道。”这回,仇愬的回答相当冷绝,但他的眼眸却在同样望向那座蓝色高墙之时,难得地流露出一股一闪而逝、气韵动人的异样神采。
    尽管只是一闪而逝,可这个眼神,尔书雅望见了,并在望见的同时,心底升起一股连自己都无法言说的惊诧与震撼。
    那院里,究竟住着什么人,竟能让向来如寒冰般的仇愬,一瞬间化为秋水?
    是女子吧……
    因为只有女子,才会住在拥有那种温柔、优雅的芬芳宅院里,也才会让一座万年冰山,流露出那样罕见的铁汉柔情。
    “看,这就是天都里最神秘的诡媚夫人住处。”
    “何止神秘而已,要知道整个天都里有多少达官贵人想尽方法欲一睹佳人风采,却全都不得其门而入。”
    路人们好奇又钦羡的叨叨絮语,恰也证实了尔书雅心中所思。
    这宅内所住的,果然是名女子呢!
    而这名被人所称颂的“诡媚夫人”,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她一定很美、很聪慧吧!她一定很特殊、很高贵吧!
    她一定懂得很多,一定说起话来知书达礼、笑容优雅,绝不会像自己这样幼稚、傻气吧!
    “前面便是天都最热闹的四方街,我们走路进去。”
    怀着一种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古怪酸涩与复杂思绪,尔书雅一路上静默无声,直到耳旁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时,才惊觉自己的纤腰不知何时竟被人轻轻握住,并且在她双脚落地后,又倏地离开。
    他,抱她下车?
    望着前面那个高大、伟岸的背影,尔书雅愣了愣后,才赶忙追上前去。
    “快看,那是不是仇左相?”
    “老天,今日天要下红雨了是不?仇左相竟会离开他的书房来四方街走街?”
    “想当然一定是来视察民情的嘛!否则日理万机的仇左相哪有空跟我们一样在这儿瞎转乱逛。”
    听着四周不断传来的议论声,尔书雅只能默默地跟在仇愬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但她的眼眸,却不停四处张望着,毕竟现今她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令人诧异与充满惊奇。
    因为这天都,真的与她曾经听过、与她想像中的天都完全不一样!
    她由过去鬼族长老口中认识的天都,是一个布满鬼族鲜血,却又盈满鬼族思念与眷恋的矛盾之地;她由文牒上认识的天都,处处充满了尔虞我诈、利己排他的政治斗争。
    但此刻,从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她看到的却都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无论是东勒族、西清族,抑或是鬼族…
    …是谁,改变了那个天都,令它成为一个如此乱中有序、生气盎然的活力之都?
    是假象吗?
    但若只是假象,这些人的神情如何能这般自然而生动……
    “饿了吗?”当尔书雅望着那形形色色的人们,脑中思绪那样混乱之时,仇愬那句突如其来的话,令她蓦地一愣。而她未及停下的脚步,更让她的鼻尖直接撞至他坚实的后背上。
    “嗯!”轻摸着鼻尖,尔书雅下意识地点点头。
    听到尔书雅的回答后,仇愬也不管身旁有多少人用着古怪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迳自便领着她向不远处的一间饭馆走去。
    “仇……仇左相!”
    当仇愬与尔书雅两人来至饭馆的二楼后,里头的人在惊吓之余,几乎全自动地挤至左半部,将右半部整个空了出来。
    望着这奇特的景象,尔书稚又是讶异、又是有趣,但她只是一语不发地随着仇愬坐至窗旁,然后望着店老板惶惶恐恐地上来问候,望着仇愬信口点着菜,望着桌上像变戏法般地出现了五、六道简单却精致的小菜。
    这些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