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拒绝。我的血液中早已深埋下对权力的渴望,又如何能拒绝这样大好的机会?
    于是,半年后,我如愿成为了大宣的新储君。
    我曾经问过曦,等我正式登基,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他想要我做的?
    曦想了许久,回答说,他希望我能给他一个适时离开的机会,让他有朝一日可以离开大宣宫,离开都城,周游各地。他要去寻找一件能让自己执着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他只是想知道执着究竟是什么味道。
    我答应了他。
    我十九岁那年登基,正是大宣最为动荡的时候,天灾人祸内忧外患一同袭来,搅得民不聊生。
    是曦协助我平定内乱,然后带着大量聘礼出使西燕,说服燕王把女儿嫁给我,与大宣缔结攻守同盟。
    对于这场政治联姻,我原本颇为忧虑,大宣当时国力衰弱,如果燕王拒绝,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然而,曦终于不负众望的回来了,除了婚书和盟约,他还带回了一场持续许多天的瑞雨。
    那场雨下啊下啊,仿佛要将干旱大地上的每一道沟壑都以湿润填平,把世间一切的焦躁和烦闷都冲刷掉似的,下得到处是雨水味,整个大宣宫都好似泡在水里头了。
    父王说着,叹了一口气,一个人上了年纪总免不了啰嗦,绕了那么大的圈子才终于说到这雨,小喜,你也听烦了吧?
    怎么会?小喜还想听陛下说那第二次大雨呢。
    第二次……
    父王沉默良久,道,第二次是在我登基后第三年的秋天,曦死的时候。
    说完这句话,他又一次陷入沉默之中。
    我起身取过一件衣服,为父王披上。
    陛下,时候不早了,夜里凉得很,还是早些歇息吧。
    ……小喜,你和曦一样,是一个聪明人。
    陛下过誉了。
    过来,让我摸摸你的样子。
    我顺从的把头凑到父王的手下,让他的双手落在我的头顶,顺着额头向下慢慢摸索。
    父王的手很大却很凉,指尖顺着我脸部的轮廓缓缓移动,如同画师们的工笔绘,我不觉闭上眼睛,听见父王的低沉的声音传来。
    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你和曦很像。
    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巴……简直和曦一模一样。
    ……我太久没有提起曦了,如果不是因为这场雨。
    ……那时的雨就和现在一样,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你却一直能听到雨声,还有惊雷。雨水很凉,打在身上,一直凉到骨子里……
    说着说着,父王的声音低了下去。
    ——突然间!!!一股巨大的力道将我生生按倒在地上,背部一阵剧痛,同时,有一双手在我的颈部猛然收紧!
    我用力睁大眼睛——是父王!!!
    我知道他迟早会杀我,却未曾想是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形式!
    我挣扎着,试图掰开父王的手,然而那双冰凉的手却牢牢箍紧我的脖子;我也试图呼救,可别说发出声音了,就连呼吸都难以进行。
    莫非我真的要命丧于此?!
    情急之下,我不知抓了什么朝父王砸去。
    碰的一声过后,便是父王的一记闷哼。
    趁卡在脖子上的双手有了一丝松懈的瞬间,我用力推开父王,滚到一边,大口大口的喘气。
    背后传来父王的喊声,来人——!!!有刺客——!!!
    一转眼的功夫,便有十几个侍卫冲进来,把我按在了父王面前。
    我抬头看父王,他的额角破了,血顺着脸颊蜿蜒流淌,在他脚边倒着一个沾了血迹的烛台,那正是我慌忙中砸向他的东西。
    他冷冷的笑着,你已犯下反逆重罪,就连隆儿也保不住你。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为什么……
    因为无论你是姬绍熙还是恭喜,都是个祸害!只要你在一日,就是对大宣基业的威胁!这样的回答你可满意了?!
    那曦呢?!
    我抬头,直视父王那双黯淡而冰冷的眼。
    为什么当年要杀了曦?!
    父王的眉头用力拧了起来。
    因为他和你一样是个祸害!不得不死!
    祸害?!我冷笑,他助你成为储君,助你登上帝位,助你稳固基业,为什么到头来反成了祸害?!
    父王没有言语。
    你不回答?那我便代你说出来好了。因为他比你睿智,比你能干,比你深得人心!你这辈子从来就不曾赢过他!所以你一直在害怕,害怕他有一天会抢走你的一切!于是你设下圈套,诱他犯下霪乿宫闱的重罪,又借恶灵作祟之名处死了他!你当日处心积虑的陷害于他,正如你今日这样陷害于我!!!
    放肆!!!
    父王寒着脸。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甘示弱,我只知道你能成为大宣的帝王绝对离不开曦的帮助!他尽心竭力的辅佐你,到头来却只换回这样的下场!
    父王怒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你真当他帮我全是为了我?!他不过是为了他自己!!!说什么“我当不了一个真正的帝王,因为我缺乏身为大宣帝王应有的激情”,统统都是骗人的!!!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不管他再如何的出类拔萃,只要先帝在位一日,就不会让他爬上大宣帝王的宝座!所以他才找到了我,让我登基,好做他的跳板!!!
    什么意思!
    因为他没有皇族的血统!他不过是母后当年以刚生下的小公主换进宫来争宠用的冒牌货!!!
    霎时间,宫殿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如同被这突如其来的秘密击中,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我几次想要张口反驳,脑中却乱作一团,理不清头绪。
    父王不给我丝毫喘息的机会,继续滔滔不绝的道,曦这个人从小就善作表面功夫,所以先帝后来即便知道了他的身世秘密也始终不曾冷落过他。但他毕竟没有皇家血统,先帝决不会让他继承大业。曦是个聪明人,他知道硬碰硬对自己绝无好处,所以他才故作淡薄,伺机而动。
    他那时选择助我,不过是因为我从小到大都不曾赢过他,所以他以为,若要从我手中夺取帝位,会比起先帝在位时轻松许多。为了掩盖这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才跟我鬼扯什么“不知道执著的滋味”,可笑我当年居然相信了!而且一信就是那么多年!
    其实我早就该怀疑的,他口口声声说他无法爱上任何人,却又为了一个既无倾城之貌也无旷世之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乐不思归,三天两头跑去那里。我曾戏言要他将这女人让于我,他竟摆出寻死觅活的架势,说他即便赔上性命也不会让我们在一起,然而,仅仅事隔一月,他却又亲自前来为那女人请亲。
    他如此反复无常,其中必定有蹊跷,但我那时念及他是兄长,又对我有诸多帮助,于是便娶了那女人,想看看她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始终不愿怀疑到曦的头上来。
    直到那年……我征战胡族大胜回朝,才发现,原来曦和这女人一直暗通沟渠!不仅如此,他们竟然还敢以自己所生孽种充作我的子嗣!
    父王的拳头攥紧了,如同压抑自记忆深处翻搅出的愤怒一般,好半天才深深吸了口气,恢复了平静。也许是刚才那番激烈的话语消耗了过多的气力,他冰冷的声音里略微带了些疲惫。
    他问,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怜悯。
    他皱起眉头,你笑什么?
    我只是觉得可笑罢了,你这样义愤填膺的说了许多,看似合情合理,其实全都是狗屁!
    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说他居心叵测图谋不轨有些什么证据,我只知道,如果我是他,如果我有心谋反,你早死了一千次一万次,又何须等到你率师回朝?
    父王愣住了。
    我继续道,你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他真如你所说处心积虑的想要这个位子,你一登基他就应该有所动作,但是他没有。你挂帅亲征,他完全可以借机叛乱,但他也没有。
    就算你们之间毫无血缘,但他自小长在这宫中,自小便被教导如何当一个皇子,他在心里早将自己视作皇族的一分子,视作你的胞兄。
    所以,他尽心竭力地辅佐你,将大宣治理得繁荣昌盛,可你不但不心存感激,对他兵戎相向,甚至在他死后还编造出这样的借口污蔑于他!
    其实只怕你自己心底也未必相信,但你如果不找些理由,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受害者,又如何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父王的脸色有些白了。
    我大笑。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逼永宁侯反复说“我原谅你了”,刚才却忽然想通了,永宁侯长得必定像曦,你心里有愧,所以一直试图祈求曦的原谅!
    但我告诉你,这样的话无论你让他说多少遍都是没用的!他不是曦,曦早就死了!死在你的手里了!!!
    你不仅杀了他,今天还要杀他的儿子!好吧!杀了我吧!反正你已经欠他太多,到死都还不清,也不在乎再多一笔血债!
    我们父子二人都死在你的手上,你可满意了?!
    住口、住口、住口——!!!
    父王失去了往日的镇静,颤抖着大声吼道。
    快把他给我轰出去!!!快——!!!
    两个侍卫得令,立即把我架起来扔出了盛德宫。
    雨下得很大,我从地上爬起来时满身泥泞。
    尽管如此,心里却大大松了一口气——我本以为今日必死无疑,却没想到竟这样幸运的逃过一劫。但只怕父王很快便会反悔,带兵再来抓我,为今之际只有去隆那里暂避风头。
    到了东宫,我只说陛下突然狂性大发说要杀我,被我想法逃了出来。
    隆看到我脖子上的淤痕,眉间的忧虑久久未曾化开。那晚他虽叫我早早歇息,自己却通宵达旦的忙碌。
    第二日,隆直到戌时才回宫,他似乎有话要说,一进门便遣走所有的人拉我进内殿坐下,在他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表情。
    小喜,他说,我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
    提前逼宫。
    我的心突的一跳,什么时候?!
    就在今夜子时。
    我惊得站了起来。距离重阳节还有整整六天,淳那边我还不曾通知,神护军统领这边也依然没有消息,我原本将希望寄托在最后几天之中,却没想到隆竟然在此时打我个措手不及。无论如何,一定要想法让他改变这个决定才行!
    我问隆,重阳节那日天时地利人和,你为何突然变卦!
    他伸手,抚过我脖颈的淤痕,因为父王已经开始对你不利,不能再拖了。
    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反倒是你,你可想过你手中只有禁卫军一支,现在逼宫,毫无胜算可言!
    隆却笑了,带着那种我所熟悉的自信与傲然绝世。
    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在他手里的竟是半边虎符。
    ——神护军虎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