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心悸的狂笑。
    明明有着极美好的声线,可那流淌出的笑声,如冰水般直沁人心,连周围的灰暗,也渐渐如冰水般晃动起来……
    再回首,已身在夏日华美堂皇的唐府之中。
    暖意乍融,由极冷骤入极热之中,同样令人浑身不适。
    曾经如金凤凰般艳丽招展在唐府中的萦烟,如今青衣小衫,一副奴婢装束,悄悄出现在一所雅致精美的院落中。
    虽是简陋布衣,难掩其肌肤莹明,五官端秀,只有一双眼睛,峻利凝霜,时有如刀锋般的棱芒闪过。
    纱幔低垂,香烟袅绕,软而薄的锦衾间有身形娇小的女子正香梦沉酣,黑发柔顺地垂下,随着敞开窗户透入的风轻轻飘动。
    绝对没有萦烟那样动人心魄的绝色光华,却别有一番叫人怜惜的婉约气质。
    婉约?
    在见到叶儿之前,我实在没想过这个词曾经与我沾过边。我大咧到豪爽的个性,朋友们几乎无人不知。
    叶儿……
    到底是不是我?
    茫然疑惑了片刻,眼前的幻景又有变故。
    萦烟走到了床侧的妆台前,眼光被妆台前的碧色玉镯吸引,慢慢伸出手,轻轻握在手中,眼底有泪意,可连泪光里,都灼着逼人的恨意。
    床中人忽然一动,蓦地翻身坐起,厉声道:“谁?放下我的镯子!”
    玉镯在萦烟手中宝光流动,隐见其中桃红淡紫,人影缥缈,远不若后来落入我手中时清晰,光泽却要莹澈明亮许多。
    雪色金绣的纱幔缭开,叶儿看清了来了,一时惊住,眼中的震恐无可掩抑。
    萦烟转过了头,扬起镯子,一字一字道:“这美人镯乃是唐家传家之物,只给长房嫡妻,宁哥哥给了你;你所住偏院虽小,可一草一木,一桌一椅,比正房更要精致;而你,你更夺尽了宁哥哥宠爱,到底还有什么不足?还有什么不足?要对我下那等毒手?难道一定要住入这所正房,才算趁心如意了?”
    她满怀悲怒地声声质问,步步紧逼,虽是粗衣陋服,言辞凌厉处,丝毫不失正房嫡妻的威风。
    可叶儿并没有流露出哪怕一星半点的忏悔或内疚,相反,她从那种震恐中醒悟过来后,忽然显出比萦烟更强烈的愤怒。
    她狠狠盯着走到床前的萦烟,忽然跳起身来,高声叫道:“来人,来人,把这坏女人抓起来!”
    萦烟竭力控制的愤怒瞬间涌上,她随手将镯子套入自己腕间,已从袖中抽出一把利匕,猛地刺向叶儿,叫道:“小贱人,拿命来!”
    变化的,竟然只是叶儿!
    叶儿赤足奔下床,一边呼救一边急急躲避时,肩部已经被砍了一记,鲜血迸溅。
    惨叫声中,滴落的鲜血飘在美人镯上,那玉镯仿佛有了精魂一般,立刻将那鲜血吸吮进去,明亮的色彩愈发灵动,似谁饮着了向往已久的甘醴,含情微笑。
    门外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应是在外间休息的侍女听到了动静,一边向外求援,一边已冲了上来。
    萦烟目眦俱裂,厉声冷笑,竟不再追赶刺杀叶儿,立定在那里,握着玉镯,盯紧叶儿喃喃而念,唇齿开阖间,叶儿顿显痛楚之色,呻吟着抱住了头,惨声叫道:“她又要杀我!她又要杀我!快把这妖女拖出去!快把这妖女拖出去!”
    唐家应该已经表明了萦烟不再是唐家少主母的态度,但萦烟无疑在下人中还有些声望,听着叶儿的吩咐,面面相觑,并不曾立刻动手。
    这时异事发生了。
    叶儿的身影忽然稀薄,连声音也忽然飘缈,隔了层轻纱般不清晰。
    我开始以为又是梦中的即将发生的镜头切换。可仔细观察时,叶儿身后的帏帐床具,依旧清晰如故,历历在目。
    变化的,竟然只是叶儿!
    冲进来的侍女奴仆,也在瞬间呆住了,足见得她们也发现了叶儿的异常,并非我一人的错觉。
    片刻之后,一名侍女最先醒悟过来,冲上前扶住痛苦不堪身体直往下坠的叶儿,高声道:“妖术!妖术!夫人在对小夫人用妖术!”
    叶儿抬起眸,迷蒙不清的浅淡中,依然看得到她眼底疯狂灼起的愤怒,野火般簇簇跳动。
    “打死她!打死她!”她厉声呐喊,隔了水纹般的声音透着濒临崩溃的凄厉:“她想用咒语害我魂飞魄散!她不是夫人了,她是妖魔!她是妖魔!”
    此时,扶住叶儿的侍女惊叫起来,她的手,竟然空落落地穿过了叶儿的身躯,就如我在梦中,会空落落地穿过所有的人和物一般。
    我在梦中才会遇到的虚幻,居然真实地发生在五百年前的叶儿身上!
    给眼前的诡异景象惊得手足无措的下人,再转头看萦烟的眼神,果然已与看妖魔无异。
    别说五百年前了,便是在现代人,蓦地见到这么个有形无质幻影般的人物,只怕也要给吓坏了,而且越是无神论的,越会给吓得厉害。
    眼见萦烟对周围的动静视若无睹,依旧无声地喃喃地念着咒语之类的东西,叶儿惨叫得更是厉害,人影却越发单薄飘缈,下人们也是越发得惊恐。
    不知是谁大着胆子先将萦烟推倒,接着不管男女,众奴仆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她拖倒在地,塞嘴的塞嘴,拉手的拉手,捶打的捶打,硬是在萦烟的挣扎惨叫声中将她摔出房去,便在那血红花朵将开未开的石榴树下,各各拎了棍棒花锄,齐齐落下。
    真实的残忍
    萦烟的咒语终究被打断了,转成了凄厉的惨呼。
    可再凄厉的惨呼,也已没法赢得半分的同情。
    曾经恭谨听话地跪在她跟前,认她为主母的奴仆们,用看毒蛇猛兽般的眼光,死死地盯着她,把她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当成了妖孽临死前的反扑,更凶狠地将手中的沉重棍棒和锋锐利器砸到那纤巧绝色的女子身上……
    衣衫已破,却无人再欣赏那天生*****般的雪白。脖颈,胸前,腹部,俱是不规则的伤口,来不及出现青紫,便被翻卷的皮肉和喷涌的鲜血覆住……
    白玉般挣扎向外伸出求救的手指被人狠狠一击,打得垂落地上,再有人一锹飞来,生生将那轻拂素弦引来万人喝采的五指切断,掩在茵茵的青草间,甚至陷入黑色的泥土中,迅速被大片殷红的鲜血浸透,犹自在抽搐着,慢慢松散着指骨……
    不屈而凄厉的惨呼越来越低,曾经那般悦耳而歌的娇脆嗓音只能发出破碎的垂死悲嚎……
    我从不曾见过这样惨烈的一幕。
    即便是电视电影,我也不曾见过这样真实的残忍,真实的可怕。
    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我觉得自己头晕目眩,再也透不过气来;或者,这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只是被萦烟占据了的那具身体的感受,我已不再是一个实体的存在。可我真的有种透不过气的冰冷感,便如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成了冰水般,激得我浑身蜷缩抽搐,想吐,却吐不出来……
    隐约还记得这是幻景,梦一样的幻景。颜翌宁、杨旭等人都在这样的幻梦之中,我忙转过头,试图找到他们,去握住他们的手,感受他们的温暖。
    我能看到自己的存在,影子般飘浮在半空中,目睹着惨剧的发生,却只能在惨剧的现场一飘而过,没有人能看到我,没有人能听到我。
    可我看不到他们的存在。
    这初夏的午后,阳光惨淡而苍白,照得亮那群疯狂将凶器落下的奴仆们脸上的汗珠,却照不亮任何一个异世的孤魂。
    同样,照不亮那萦烟那双不肯闭上的双眼……
    我转过身,试图寻找我的前世。
    不是说,叶儿,叶儿是我的前世么?
    我相信她,便如相信我自己。凭萦烟曾经怎样对不住她,毕竟如今好端端活着的是她,以她的良知和善良,应该不致对萦烟的遭遇袖手旁观吧?
    总算,我看到了叶儿。
    停下萦烟那可怕的咒语,她似恢复了有形有质的人体,一名侍女正双手扶着她,踉踉跄跄走了出来,扶住雕着飞鸟翔集百花竞春的朱柱,眼神虚浮地望着眼前可怕的一幕,唇角翕动了一下,伸出手来,像要阻止,忽然身体一软,已跌坐到石阶上,本就凌乱的发际“丁”地一声,掉落一根白玉簪子,断作了两截,长长的发丝顿时散落,冰冷地迤逦在石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