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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晨间,我照旧带了十六儿离了我那小小的偏院,一边欣赏着露盈花梢,莺穿柳带,一边和那些渐渐眼熟的仆役侍婢们笑着打招呼。
    正边走边和十六儿说笑时,冷不防一个拐弯,已见到萦烟身着银红褙子,粉纱披帛,领了一名侍女端正站在一株紫玉兰下凝望着我,肩背却是挺直,用清冷而矜持的面貌,强撑着唐家少主母的气势。
    下人的流言,以及“小夫人”的戏称,能传到我耳边,自然也瞒不过她;方才我一路漫语轻笑,只怕也已落入她的耳中。
    虽是避之唯恐不及,我也不想和她闹得太僵。她既端架子,我就上去见一回礼吧!
    盈一抹淡淡笑意,我不卑不亢上前见礼:“叶儿见过少夫人!”
    萦烟神思略见恍惚,声音倒还轻柔:“我听说,你原先是在大公子房中服侍的侍女?”
    我尚未着恼,已听得身畔的十六儿很清晰地哼了一声,不屑之意,言溢于表。
    五十步笑一百步,萦烟以出身来辱我,也着实不智了些。
    唐家的保密工作显然做得不好,唐府上下,大约罕有人不知她曾是青楼名妓,即便是九千岁的堂侄女,在那等风尘之地滚了这么久,绝对不比大户人家的侍婢高贵。
    绑架我的“未婚夫”
    我无声地横了十六儿一眼,制止了她的无礼神情,这才微笑道:“也许……是吧?不过我似乎生了什么病,把以前的事都忘光了,只记得唐逸宁对我很好,还记得……杨四小姐一直说我是她的结拜姐姐……”
    我凑近了一点,轻轻说道:“还是从小儿就结拜的呢,少夫人相信么?”
    她敢这般矜持和我说话,无非尚有个无法考证的九千岁堂侄女身份,可杨轻蕊却是当她的面说得明白,我是她结拜姐姐。
    萦烟那点过朱脂的唇微微一动,慢慢弯过柔美之极的弧度来:“叶儿姑娘与众不同,我可是从姑娘入府第一天便看出来了。早想着和姑娘叙叙了,这一阵身子不舒服,也不及去拜会。前儿有大内赏下的几匹绢锦,我正想着给姑娘送些去,却不知姑娘喜欢什么花色,可巧见着姑娘了,不如到我房中去,挑几样过去?”
    我不好拂她的意,却也不想到她的房中去。
    我早给惊吓得够了,天知道这个会苗疆术法的女人,有没有在花团锦簇的房中藏个什么带鬼物的镯子,或几只能吃人魂魄的蛊虫?还是离得远远的好。
    扶一扶头,我惋惜叹道:“说起来我还真想到少夫人那里走走呢,可我身子也不舒服,走了这会儿,早就头疼了。还是让十六儿去帮我挑两件吧,我的喜好,她清楚得很呢!”
    十六儿疑惑地望我一眼,我向她使个眼色,她果然玲珑,换上副笑脸道:“是啊,大公子就怕我们姑娘累着,不让她多走路呢。少夫人,奴婢随您过去挑吧!”
    萦烟定定地盯着我,曾经亮若宝石的双眼深沉得可以看得到怨毒,许久才迸出字来:“好,随我来……”
    我目送她们离开,心下才松了口气,暗自盘算着,她的东西,拿回去也不能用,找机会扔了或烧了完事。
    紧了紧外衣,我正加快步伐往回走时,忽见一名侍女飞快跑来,笑道:“叶儿姑娘,可找到你了。我们四小姐又带了好东西来,在园东面的滴翠亭等着呢,要姑娘快过去看呢!”
    “好啊!轻蕊又带什么东西来了?”
    我顿时心情大大好转,忙折道随了那侍女往滴翠亭方向奔去。
    这些日子杨轻蕊带给我的的稀奇古怪东西多了,钱帛衣物之外,另有奇花异草、会说话的鸟儿、竹节制的大风筝,甚至还有西洋带回的葡萄酒和会活动的小偶人,让我瞬间闻到了现代的气息,喜之不胜。
    萦烟是我的灾星,杨轻蕊则是我的福星。
    踏着精心铺就的卵石小径,转到苍翠欲滴的稠密竹林,快到滴翠亭了。我正够着脖子看时,侧面悉索一响,沉重的脚步声蓦地贴到了我跟前,一只手迅速环过我胸前,没等我醒悟过来,那人另一只手已将一块帕子迅速蒙上我的口鼻。
    绑架?或者根本就是谋害?
    我即刻醒悟,正在挣扎时,一阵馥郁的香气由口鼻迅速钻入肺腑心脑,似桂香,又似檀香,浓郁得厉害,反让人晕眩恶心得想吐,偏生给禁锢着什么也吐不出,只能由着那晕眩如涟漪般荡漾开去,而身体也似沉在深水中一般,变得虚浮无力……
    谁说古代医药不发达?这药性强烈得让我来不及哼出一声,便已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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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醒来时,一灯幽暗,昏暝如夜,潮湿霉臭的气息伴在鼻端挥之不去的香气中,险些又让我晕过去,却给脸上的冰凉激得不得不艰难地睁开眼。
    一个眉目英挺漂亮的年轻男子正拿一块湿布,沾透了冷水,不断地淋在我的脸上,逼得我直打寒颤。
    忍住给那种香臭难辨的气息熏得想呕吐的冲动,我用力地喘咳两声,手足终于有了点知觉。
    该死,竟然给人绑在了石头上,四周均是黑黢黢一片,小灯隐约的光芒下,依稀看得见几只破碎的酒坛,应该某处废弃了的地下酒窖了。
    盯着这年轻男子冷凝瞪着我的眼睛,我那浑沌一片的脑袋终于回忆起发生的事。
    “你是什么人?”我清一清嗓子,努力提高声音,“为什么绑架我?”
    年轻男子俯一俯身,笑得可恶:“叶儿,难道你连我都记不得了?”
    我怔了怔:“我不认识你。我把以前的事全忘了。”
    年轻男子叹口气,将灯芯挑了挑,低沉伤感地说道:“叶儿,你连你的未婚夫婿都认不出了?”
    似有一团烈火蓦地从脚底燃起,又似有一盆冰水从头顶哗然浇落,冰火相激时,我听到了自己的皮肉给炙烤冲击的滋哩哩的声响。
    开……开什么玩笑?
    不管是后世的梦境,还是这些日子在明代的生活,我都不曾听说过任何叶儿有什么婚约。
    萦烟的梦境中,唐逸宁甚至娶了叶儿,并不曾有过什么未婚夫婿来闹过啊?
    我相信我以后必定会对桂香和檀香敬而远之。
    明明已经清醒过来,那过份浓郁的讨厌香气,还在一阵阵地侵袭大脑,让我禁不住地只往地上瘫软,好容易,才能鼓足勇气道:“你凭什么说,你是我的未婚夫婿?”
    曾经见过的艾德
    年轻男子啧了一声,手指颇是轻浮地在我面庞滑过,嘻笑道:“这是事实啊!你六岁时,我家给了你们家五斗米和两匹棉布,你们家就把你庚贴送来,定下了我们的亲事。如今我们的父母虽然早已去世,但这婚约还是在的。我记得,那庚贴上还写着,你的生日是冬月初八呢,错不了吧?”
    天知道叶儿的生日是哪天。
    不过目前光是唐逸宁和萦烟那桩公案便够让我头疼的了,我还是赶快把这事赖掉比较好:“你撒谎,我不相信。”
    那年轻男子饶有趣味地望向我:“你根本记不得以前的事,又怎能说我撒谎?我叫艾德,你再细想想,小时候是不是曾和我一起玩过,追在我后面叫我艾德哥哥?”
    有吗?有吗?
    我迷茫地想着,却只记起幼时父母带我在游乐园里玩耍的情形,关于叶儿的那部分,永远只是空空如也,仿若她的那部分记忆,从来不曾在这具躯体中存在过一般,让我已经开始怀疑,这一世的我,到底是不是叶儿!
    艾德见我沉思,薄薄的唇几乎要凑到我的面颊,戏谑般地轻笑:“你想起来了吧?我就是你的未婚夫婿啊。”
    我忙不迭地将脸别过,高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现在总是杨四小姐的好友,又是唐府的人,既然你自称有婚约,为何不与唐府理论,将我名媒正娶娶回家去?唐家也算是礼义之家,你拿父母之命,媒妁之约来,还怕他们不答应么?”
    艾德似很意外我所说的话,浮夸的笑容敛去,琢磨地望着我,许久才道:“我也是个大好男儿,要娶自己从小定下的妻子,还要看唐家的鼻子眼睛么?你看,我不找他们,不是一样将你带回我身边?”
    我心中一动,试探问道:“哦?这里已经不在唐府了?”
    艾德笑道:“你夫婿自幼习武,有一身飞檐走壁的好本领,自然早把你带出府了。
    我咧一咧嘴,笑得比他更欢:“艾德兄,纵然你飞檐走壁,大白天想将一个大活人带出重重大门,大约也不容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