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我不去关帝庙了。”
    “不去?那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蔡府。”
    老爷子急刹双马,问:“哪个蔡府?”
    谭香面色沉着:“帝京还有哪个蔡府?我说的,自然是那奸臣蔡述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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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到蔡府大方对门子说:“我叫谭香。我有话问阁老。”
    谭香先是得小祖宗宝宝垂青,又被顺风耳胡扯成蔡述地下小妾,加上最近大闹碧罗庄。蔡府有几个敢不认识她?那些男下人,背后没少嚼舌根,见了她,倒不知不觉气短,像矮了半截。
    她等了一盏茶功夫,有仆役抬出来顶轻便小轿,说:“阁老正在等候夫人。请你坐这轿子去‘无鱼湖’见他。”
    谭香二话不说,马上上轿。蔡府花园极大,那名叫“无鱼”的湖泊,谭香也记得。
    既然号“无鱼”,主人垂钓,未免不应景。
    蔡述正坐条石舫上喝茶。有个三十多岁眼睛细长的官员,在他背后,对他絮絮而语。
    谭香到,蔡述才笑说:“协和,今日不巧我有女客,改日再聊那条鱼吧。”
    那官员,正是和苏韧有点小过节的吏部郎中林康。可惜,谭香不认识他,甚至不知道他。
    他经过谭香,细长眼火花一闪。而谭香眼里,只有蔡述。
    明日要添个女儿,他好像更神清气爽。那带笑的芙蓉面,令谭香越看越气。
    “你终于来了。”蔡述注视她说。
    “我来了!我当然要来!”谭香之神情,视死如归。
    蔡述垂眼,喝了口茶。
    “蔡述,你没资格讨我的女儿。你有本事,为何不自己养一个?”
    蔡述眼皮一动,把茶杯放在紫檀木上。他喃喃说:“……我为何不……为何不……”
    他忽笑:“嗯,我为何要呢?你有现成女儿。容貌美,又懂事。”
    谭香跨步:“你当我孩子能成为你的?死心吧。不是你的骨血,一辈子不是你的。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便可成为太子妃的爹?”
    蔡述好像认真想了想,才答:“嗯,为何要神不知鬼不觉呢?你谭香不是在紫禁城内,对大家说你是我姬妾吗?我蔡叙之有段地下情,让顺风耳传播得远近皆知。你的女儿,我说是我的,除了区区几个知悉内幕的人,还有谁清楚底细?三人成虎,天下都会信我是太子妃亲爹。我倒要感谢你当初提醒了我呢。”
    他语气万分笃定,还有调侃逗弄。
    谭香面上一红,怒道:“你……你好无耻!”
    蔡述脸不改色,盯着她悠悠说:“无耻的人多了,不止我一个。譬如说苏韧,他就不无耻?你可知道你那心爱相公为了今天,做过什么?对,我忘了,你还不识字。”
    谭香气得面孔紫涨:“我不会信你。阿墨做什么我都能原谅,他全是为了我一家。我不识字有什么?我会看人。”
    蔡述又一笑,好像不屑于与她争辩。
    他双手放入袖子,道:“谭香,我给你字帖是好意,为了让你明白做人。不过,你还记得我所说:你若做不到,就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我和你定约,并没说好日子。只要我想,日子就到。所以,我现在要你履约,你没资格说不。我的条件就一个:我要苏甜。”
    谭香面色发黄:“你……你……!我……我还在学,我以后一定能认得。”
    蔡述站起来:“以后?人不抢在前面,谁还等你以后?不过,等你学完那本字帖,我把这封你丈夫苏韧的信,送你当贺礼。看了,你就知道他有多好了。”
    不知何时,蔡述手上多了张纸。谭香脸色灰白,一心只想到那个有关认字的约定。
    蔡述耍她,也耍了苏韧……然而,她是没资格说他的……她又上当。
    她简直不能站住,蔡述冷冷看着。过了不知道多久,谭香重新挺起腰。
    她对视蔡述,凄然说:“攀高枝,更适合骨头轻的人。像我这样斤两重,挂在高枝会心寒。”
    蔡述展颜,笑容淡而无害,像极腼腆少年。
    他点头,柔声道:“那你就心寒吧。人心寒久了,便不碍事了。”
    谭香听了,愣了片刻。终于回头,大步离开。
    傍晚时分,她才到家。她手里拿了一条鱼,两壶酒。
    三叔三嫂面带忧虑,顺子灰溜溜掌灯,去隔壁范家接小少爷。
    苏韧抱着苏甜,正在东厢。女儿见谭香,扑入她怀中,哽咽道:“……娘,我是苏甜。我不要做蔡甜!”
    谭香在外已喝了几杯,腮带陀红。苏韧眼光一闪,她只妩媚而笑。
    她知丈夫已对女儿说明。苏甜眼睛已哭肿,大概也不会太闹腾了。
    她杏眼笑眯眯:“傻孩子,蔡甜不比苏甜光荣?以后你爹就是当朝宰相了。他家使不完金银,用不完的人。我们养你,要花钱花力气,这么多年,也累了。家里看上去阔了点,其实要准备女孩子嫁妆,也是大笔开销。人家蔡家愿意养活你,替你买一车车的嫁妆,我们心里也高兴着呢。我今天去关帝庙,算命的说,你走了,小弟弟就来了。看,哭什么,不是挺好的?”
    苏韧转眸,长眉一挑。谭香心想:他真以为我醉了?醉了才好呢。
    在城里灌了几杯黄汤,让她如醍醐灌顶。她插科打诨,诳骗苏甜,直说蔡家好,蔡述好,苏甜离开了,对他们也是好事。苏甜毕竟太小,以为母亲喜欢她走,渐渐不闹了。
    吃了晚饭,苏甜不再哭泣,先替苏韧捶了背,又抱着弟弟苏密,替他捶腿。
    苏密还不知所以然。平时他常被姐姐压着,这会子完全释怀。
    苏韧夫妇等儿女们睡下,相对叹息。苏韧问:“香,你今天真上关帝庙?”
    谭香端着酒壶,呵呵一笑:“去了,还买了酒。你别当我装出来高兴,我想通了。很高兴……高兴……”她没说完。
    苏韧收了酒杯,直着眼发呆。当年他母亲才死,他常那样子。
    她连忙抢了酒杯,娇声说:“我要喝,你陪我喝。”
    夫妻相对饮酒。苏韧温言宽慰妻子,谭香笑着开解丈夫。
    那种愁眉不展,哭天喊地的场面,到底没能在苏家出现。
    谭香喝得半醉,才拔去发钗,含笑与苏韧耳语几句。
    苏韧伸出手,抚摸她一头青丝。
    谭香嫣然,渐渐,她耳根都变成桃花粉色。说:“去了个女儿,没什么了不起,我给你再生!从前有苏甜苏密,你担心我们更穷,也怕我再吃苦,所以我们才没再有孩子。以后……我们愿意生几个,就生几个!”
    苏韧虽然笑得动情,眼中水雾萦绕。
    他叫她:“香儿,香榧子……”
    他们正相拥,苏甜披头散发赤脚进屋:“爹,娘,我想跟你们睡。”
    苏韧抱起女儿,谭香铺被。
    熄灯了,苏甜钻到爹娘中间:“爹,娘,我长大了,一定还认你们做爹妈。”
    苏韧侧身,将女儿和妻子一齐搂住。
    想是月儿也相怜,今宵不忍圆。
    天上落下个总裁
    昨夜之月,在苏韧家看是因骨肉分离不忍圆。可在宝翔眼里,却是勾着野鸳鸯的魂呢。
    他近来胸中郁闷,无聊中惦记起一个老相好来。
    那寡妇领着独生子,住在京郊。他一时兴起,便微服私访去了。
    宝翔风流债不少,情妇也多。他在外面吃干抹尽不留渣,从不往王府里领女人。他觉得:情妇一旦带回家,等于湿手沾面粉。男人在外勾搭,一是贪新鲜,二是图省心。能成他老相好的,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每次见面都有新花样的,还有一种就是温柔体贴不闹腾的。
    那位寡妇,恰好两长兼有。所以,宝翔虽想过要和她断,但每过些日子,又会跑去看她。
    那妇人长久不见他面,却没半句怨言。她烧了三四个新菜给他尝鲜,又换身时兴打扮陪他说话。俩个吃完饭,又沐浴,再携手进帐,风月无边。宝翔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他躺在床上,听远处咕隆咕隆,道上似乎人声鼎沸。
    寡妇捧着枣子羹过来,他问:“外头吵吵些什么?”
    那寡妇合衣躺下,桂花油头贴他胸口,说:“才刚有个大官经过,大伙都出来看热闹。”
    宝翔心想:哪个大官?声势都快超过蔡述了。走这条路,该是进京吧?好像最近也没听说哪个封疆大吏要上京来啊……
    寡妇先和他亲个嘴,再有事相求。宝翔知她从不过分,便笑嘻嘻道:“姐姐,你尽管说。”
    原来,她儿子已满十一岁了,想在锦衣卫下给孩子记个名。
    这事对宝翔易如反掌。但想到那孩子文弱如鸡雏,只对书本爱不释手……
    他正色说:“不难。可我看你儿子倒是块读书料。若走错了道,未免可惜。他爹也是个贡生吧?孩子要念,你就让他念嘛。他爹死了,还有我供着他,你愁个什么?”
    那寡妇搂着他脖子不依:“他要学他那死鬼老爹,我还不舍得呢。念书有什么好?考出秀才,还要考贡举,考出贡举,还要考进士。油尽灯枯头发都白了,还不一定能考上呢。他爹临死还想着考试,也不顾我们娘儿苦命。这孩子,放着现成吃皇粮耍威风的锦衣卫不当,难道还要跟着千军万马,抢着去过独木桥啊?”
    宝翔听了,忍不住笑:“哈哈,你有理。以后他要弃武从文,我设法把名字抹掉就是了。”
    那寡妇从碗里捡出只大红枣,塞到他嘴里。
    宝翔穿好衣服,匆匆告辞。出了庄子,他才问自己最机灵那个亲随:“谁的车队过去了?”
    “回王爷话,小的打听仔细:那是蓟辽总督兵部尚书廖严廖制台。”
    宝翔一惊:“廖严?他怎么上京了……?”
    那亲随说:“啊?小的不知。”
    宝翔白他一眼:“让你知道倒好了!”
    按照天朝的规矩,凡一品官进京面圣,九门都要戒严。须赶在他之前进城,不然……
    宝翔快马加鞭,抄近路直奔帝京。
    马儿撒蹄,他伏在马背,还在想廖严。全国总督里,也只有廖严最值得他想。
    廖严,出身破落世家,从未入阁,却是享誉天下的大臣,也是蔡派里头号“大将”。
    蔡述之父蔡扬,本是廖严房师。他对他亲睐有加,从未申滞。廖严在中央,任官皆为清显。外放地方,从浙直到蓟辽,所辖无不至关重要。
    按理说,升迁如此之快,他应该是一个深谙官场之道的圆滑角色。可廖严性格死硬,以爱给人碰钉子出名。他留在官场上的骂人话,能编成一本语录。他以文臣之身带兵,宁死不屈,打退倭寇。又执法公允,不留情面。这份“硬”,至今为人称道。
    按理说,他坚决支持蔡氏,理应遭到清流的排斥。可廖严反而为许多清流暗暗倾慕。因他是两百年来,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他非但著作等身,且在地方上人尽其才,复兴学校。甚至比清流们还得“清誉”。
    廖严突然进京,不可能只出于蔡述授意,一定有皇帝圣旨。虽京中歌舞升平,但事实上,北边边防已经吃紧。没有大事,他断然不会离开。那么,大事究竟是什么呢?
    宝翔赶到王府,才喘口气。这口气还没缓过来,门廊里跳出了侍童小云。
    “王爷,王爷,不好了!” 小云指手画脚:“您出去玩时,圣旨到了,让您当总裁!”
    宝翔差点没背过气去:“什么?你再说一遍!”
    “万岁命您来当今年考试的总裁。王妃已替您接旨了……”
    宝翔想:这玩笑开大了。总裁?我连四书五经是哪几本,都一时想不起来。今年,我去当科举总裁?这是谁给万岁出的馊主意?如这次又是蔡叙之捣鬼,一定半夜潜入蔡府,放火烧掉他那座藏书楼。
    他冲到陈妃那里。她正和外甥女陈淑华打牌呢。
    “呦,你姑父今儿回来真早。”陈妃看下牌,轻笑道。
    小陈淑华,脚还没够到地,满有大人样。她滑下椅子,行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