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公公。您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苏韧开怀大笑,把苏甜抱到膝上。儿子虽说贵重,女儿终究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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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香在家学了半天字,腰酸背疼。她复习了七八遍,不耐烦写那些,便让三嫂去找捆废柴。
她把学会的字一遍遍念着,刻在木头上。
学字,实在太难了。怪不得人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一生的烦恼,从认字开始。
谭香恨死了小蚌壳蔡述,怪他心思险恶,逼迫她这般辛苦。相由心生,那张面孔,越想越丑陋,简直给苏韧提鞋都不配。怪不得他不结婚,因为凡是明白的女人,断不肯嫁给他。
她心里怨气,下手就狠,不小心刀划到指关节,破了点皮。对她来说,这种事是家常便饭。她跑到厨房,用盆冷水冲了冲手,再寻点盐,龇牙咧嘴抹手上,扎了条手绢。
三叔三嫂,在院子里看见她的脸色,只好讪讪笑。谭香问:“苏密哪儿去了?”
“少爷在东厢。”
谭香走到东厢。苏密坐在一张摇椅上,怀抱只暖手炉,小手捏根牙签,不时扎点盘中蜜饯咀嚼。丫头顺子蹲着身,给他捶腿。苏密嗳声道:“轻点!笨!”
顺子忙说:“对不起,少爷!”
谭香看了冒火,叉腰道:“你是哪门子的少爷?懒洋洋躲家里,尽学财主家的坏样!”
苏密回嘴:“我踢球腿酸了,爹爹让我在这里休息的。”
谭香夺了牙签,对顺子说:“你去,别理他。他都被当家的惯坏了!”
顺子逃走。苏密哭起来。谭香甩着火辣辣的手,满肚子邪气。
这时,三嫂禀告:“太太?隔壁大公主府来请您。说是大公主要见见您。”
谭香扭头:“不去!管她哪门子公主?我管教儿子,没得闲。”
“万万使不得!您为了老爷着想……”
架不住三嫂动之以理,谭香只好走一趟。苏密奇迹般住了哭,擦把脸说:“娘,我想去。”
谭香没奈何,拖着苏密一起去。
谭香已有了不少见识。如果把皇宫比作凤凰地,那蔡府就是孔雀园。大公主府的五进四合院,则是个山雀池。土山环墙,槐柳参差,林间群雀飞鸣,三两鸬鹚伫立浅水,野趣极浓。再看房舍,楠木罩栏,西厢临池,古朴自然。谭香母子跨过瓶式门,到了间大屋。
她光注意到什锦假窗的雕工,没留心“淑德遗范”的御笔金字牌匾。
“来了吗?”
“来了!”
屋里站着四个一样高的丫鬟,炕上坐着位穿着素雅,极为肥硕的女人。有个二十左右窈窕入时的美貌媳妇,正替她推拿,那媳妇斜飞谭香一眼,挑挑细眉。
谭香想:这么胖,还这么神气,肯定是皇帝姐姐没错。她带着苏密给公主行礼。
大公主喘了几口气,说:“你是苏家媳妇?你儿子和你丈夫长得好像。”
“公主见过我男人?”
大公主道:“见过,还不止一次……”
谭香问:“在哪里?”
大公主笑,让身后媳妇推拿得轻一点。
她叹气说:“在男人最爱去的地方。我看你啊,倒是个吉祥的好模样。”她喘了一会儿,语重心长:“你别光顾着为你丈夫升官得意。千万小心狐狸精!你叫什么啊?”
“谭香。公主,狐狸精在哪里?”
大公主用手揉揉腰:“傻孩子,狐狸精到处都是。男人有点貌,有点钱,有点地位,狐狸精就全聚拢来,杀都杀不完!若要夫妻长久,要么你自己厉害,要么找个不如你的丈夫!对不对,婳婳?”
谭香记得,小时候曾遇到过一个叫“婳婳”的女孩。她好像和大白有些牵扯。
那美貌媳妇边替公主推拿,乐呵呵说:“我可不好说。我人又不够精明,容貌又不及常人,嫁了个太医是我造化。怎比得人家命好,从小就会抓大鱼。知情知趣美男子,前程似锦中书郎,不是人人都配得起他的。”
谭香张了张嘴:“你……你,是不是开药店的金婳婳啊?”
那媳妇从公主身躯后露脸,笑道:“是啊,妹妹大概是到过我在城北开的高丽人参堂吧?这年头假药次货多,我们货真价实的生意惨淡啊。多亏唐王爷照顾,把我介绍到各位公主府上推拿针灸,贴补家用。”
大公主拍金婳婳的手背:“你还哭穷?说你不聪明,不俊俏,那是颠倒黑白。谭香,你长得有点像我年轻时候。今后你可常来府里坐。关于管男人的事,你不妨讨教讨教婳婳。”
谭香脑子里跑满想象出来的野狐狸,没听清大公主的话。
她一抬头,只见大公主满脸慈祥,金婳婳怡然自得,点头说:“好。”
黄金衙门,萝卜心经
入夜的内阁,静得可怕。苏韧走笔沙沙,满脑子却都是另一盘棋。迷雾散去,圣旨颁下,指定陈阁老为皇子师傅,唐王监读。准许武英殿大学士倪大同致仕还乡,赏全俸赐万金。陈退倪走,蔡述名正言顺独领风骚。折腾一场,蔫了清流,削了中立,独独红了本来已经大红的蔡党。红到极处,离“黑”也差不多少。险得苏韧现在就想寻后路。
他将份折子摘要完毕,同成堆的折子攒起来,对手哈口热气。
革新,嗯,又见革新。自蔡述重回内阁,臣子上书中最时髦的,就是“革新”二字。蔡述老爹蔡扬当道时,蔡党就以“革新派”自居。憋了多少年,直到这几天,革新才成了最热那盘菜。非但蔡党喊革新,非蔡党也号召“革新”。难怪人说官员如妓,既然“革新”是恩客所爱那枝花,人人都要抢插自己头上,才不至于显得落伍。
苏韧徘徊到冰封水池前,想起倪大同钓“鳖”的情景,不由笑了笑。
有人丢了块石子过来。苏韧缓缓回头,眼神清透:“倪阁老,下官还是等到您了。”
倪大同大笑:“鬼小苏!简直半个诸葛亮。”
苏韧弯腰:“阁老谬赞。承蒙您照顾提携,下官虽然寒微,也有惜别之情……”他压下后文,眸中有了泪光。
“你想不到叱咤风云一代老臣,走得却会如此冷清吧?”倪大同笑问。
这场面,苏韧早想到了。昨儿黄侍读等人无声无息收拾了倪阁老旧物,透露今晚就是他回乡之时。官场嘛,一向人走茶凉。何况大家都认为倪大同老迈痴呆,献殷勤也是白搭。
苏韧行事与众不同。他与任何人交往,都重视收场。朝政变幻莫测,倪大同毕竟是元老帝师,且心里明白得很。苏韧今天借故磨蹭到月高,正要对老人显示心意。
因此,场面越冷清越好,越能让倪大同记得住他。
苏韧从怀里摸出个木雕渔翁:“这是下官妻子雕的,送给阁老玩。渔翁背篓里放着一块石头,是我在家乡捡的。”
倪大同高兴,抢了渔翁,将石头“啪”倒在手心。月光下,雨花石泛着青葱光泽,朦胧中春江见涨,群鸭凫水,村落茅舍,芦篙丛生。
“阁老,这块石头应了苏东坡‘春江水暖鸭先知’。您在家乡颐养天年时,更能体会到闲适之趣。可惜下官晚生了几十年,不得不顶着将来之风雨,在朝廷里勉力。”
倪大同握住石头,笑得如老顽童,眼神烂烂如电。
他想了想,对苏韧说:“小苏,我平生阅人多矣,你这个娃娃不简单。不过你还是太年轻了。告诉你个大道理,朝廷里的人都是树,好坏就看长势。紫禁城内树,全靠金水河养活。无论内阁姓陈姓蔡,大家头上只有一片天。谁都别以为自己聪明,就能昧过天去。蔡党是树,清流是树,中立更是树。哪个能翻天?”
苏韧连忙低头:“多谢阁老赠言。苏韧无论靠在哪里,都不会忘了最要紧的宝氏皇朝那片天。”
倪大同收了木偶,递给他把短剑:“送你这个吧。说不定你有天能用到。”
朝廷明文法律,内阁官员携带武器入禁城,杀无赦。这把短剑……?
倪大同望着冰面,说:“这把剑是我从前送给万岁的,那时候他还是亲王。他登基之后把剑还给我,让我藏在内阁以备不测。剑埋多年,我老了,万岁也不再年轻。今夜索性挖出来,不能再让它锈烂了。” 苏韧脸色郑重,用袖子擦了擦剑鞘,将它放入怀中。
倪大同叹息:“每次看到俊秀而沉着的青年,我总会想到当年的万岁。他像你这年纪的时候,就有深远志向。苏韧你不是甘于庸碌的孩子。可是真到了那个高处,人往往就会变了。望你能有所坚持,不负自己的初衷。”
苏韧点了点头。送走倪大同,夜空冰蟾清冷。他经过文渊阁,瞥见有人孤立抱袖,不由暗叹。
苏韧嗓子有些干:“……阁老?”
“嗯。我从小认得倪阁老。他临走,我想再看一眼。”蔡述走到月光下,红袍玉带,清华无匹。
苏韧以为他早回府了……这人神出鬼没,不能以常理推测。
蔡述眼尾一挑:“苏韧,你现在正怀刃吧?有一天,你会不会想杀了我?”
他的态度不认真,也非玩笑。那双黑得发蓝的眸子,苦涩,冰凉,宛如冬月。
苏韧笑了笑,神态倒严肃:“阁老,我杀您之前,您会先杀掉我。如果那时您已不能,那么,您生何异于死?”
蔡述听了,扣下玉带,像挺满意。
他对苏韧转个话题:“接近年关,户部新预算迟迟不决。既然你上次提到为万岁重修玉虚宫预留款项,我想还是派你到户部去最合适。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苏韧愣了愣,提醒道:“我是江苏人。太祖有令:江苏,江西,浙江三省税重。凡此三籍贯者,不得入户部为官。我若去,恐怕遭受非议,有损您声誉。”
户部不能做完预算,大伙都别想安心过年。户部本是蔡党大本营,内阁插手是迟早的事。
去户部办事,向来油水极丰。重中之重的任务,假如能办好的话,真比去逼供翰林那下作差事,要长脸多了。
其实,苏韧已私下已分析过户部帐,也琢磨出一套办法。碍于开国皇帝的那条规定,他以为直接派自己机会不大。蔡述敢做,居然把“难办肥差”交给了他。他心中暗暗高兴,又不免紧张。
蔡述口气,比下野老臣还要轻松:“你只是内阁的官,去户部只算我差的。我本来没有什么好声誉,再多笔黑无所谓。至于江苏人……苏韧,既然你曾流落天涯,你的籍贯谁能说得清?”
苏韧把头低得更低,没有言语。
蔡述静了静,忽然笑道:“灯亮了!你瞧!”
苏韧抬起头,内阁每间屋子,都亮起了灯。无声黑夜,被光明扫去了寂寥。
蔡述抿着嘴角,带着少年人的专著神采:“不单是我们这里亮了灯,六部九衙,帝京附近所有州府,此刻同时都亮灯送倪阁老出城。这是我安排下的,你觉得如何?”
苏韧注视他说:“阁老妙人,才会有如此妙法。”
蔡述收了笑容,望着夜空道:“没什么。我本来是个爱用华丽送别的人。”
苏韧“喔”了一声,把这话记牢了。
内阁中书下放户部的消息,传得飞快。不过两天,苏韧一屋子的人都听到了风声。
苏韧这才宣布了自己一组被派的任务,特别强调道:“既然蔡阁老垂询,小弟就拉上了三位兄台帮忙。若是顺利,大家都有功劳。若是不顺,小弟宁愿一人担当。说穿了,我们今年去户部,就是为了省出三百万两,以备国家不时之需。”
他说完了,与万周对视一眼,对徐隐点点头,又向蒋聪阴恻恻一笑。
万周咀嚼着人参,徐隐抚摸笔杆,蒋聪胖脸上出了虚汗。
苏韧道:“哥几个是不是以为咱们有点悬?”
蒋聪推着算盘珠:“国家岁入一千六百万两,光皇室就要开销掉四五百万两。户部预算每年都是紧巴巴的,让我们再抠出三百万两,谈何容易?”
其实蔡述只要预留二百万两。那三百万两,是苏韧怕完不成,故意定高的。
徐隐黑脸:“边疆不是一直讨要军费吗?廖总督那么大面子,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