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刮胡子”的情景和蒋对交通部次长的强硬命令,终究不敢出声,徒然叹惋了一番而已。
当然,戴斌说的,多是泄愤时的疯话。仅从新疆运输援华物资,不可能解决根本问题。但若有了苏联方面的援助,毕竟对扭转局势会起到重要作用。中国远征军即使入缅抗战,也不至于一败涂地,不可收拾。要是由苏联红军来替代史迪威,说不定还能使这远征军取得重大胜利……
杜聿明摸着蓬乱的胡须,下意识地摇摇头,心中荡起涟漪。他有点豁达不起来的失意感。不是有“蓄须明志”的说法吗?尽管他的胡须是在野人山上没时间没条件刮剃才长出来的,戴斌的话也不过信口雌黄而已,但是这话一旦传出去,捕风捉影的人们不知该怎样想呢,委座要你剃胡须,你却仍然背着他蓄上了,岂不是对“领袖”阳奉阴违嘛?你究竟明的什么志呢?
他想着这些,不由朝四下张望一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在国民军中,盛传着军统安插着耳目的说法。据说除了蒋介石,任何人都不敢保证军统头子戴笠的档案柜里没有自己的档案资料。入缅以来,杜聿明对机要处处长王岐良的行踪有点怀疑。这人是怎么安插ji远征军的,连他都有点莫名其妙。万一是戴老板的耳目,戴斌的话编派出去,被他搜集整理加工后到了军统局的档案柜里去锁着,说不定要惹出大麻烦来。
不过,杜聿明发觉此人不在,才放宽了心。
“呯——”一声清脆的枪声,从空寂的丛林深处传来,山鸣谷应,余音缭绕。杜聿明从胡思乱想中惊醒,赶紧起身,和特务连的弟兄们加快步伐,循声而去。
35
一片开阔的林子里,展开着两军对垒的场面,一边是手持现代化武器的军人,一边是手持木棍的克钦族人。
这里又是一个克钦族人的群居区,他们身后的丛林中,隐约可见一些大树上筑着的窝巢。那些与世隔绝的人,又大约以为这些穿着衣服的人是来与他们争夺地盘的,十分惊慌。当远征军的先头部队踏进他们的领地时,一声“嗷嗷”的动员令以后,全部落的人在一个慓悍的酋长率领下,蜂拥而至,把住隘路口,挡住去路。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些身强力壮的青壮年,都拿着武器,背着弓箭,严阵以待。老人、妇女、小孩充当后备部队,运送武器弹药,就是把一些石头堆垒起来,供战斗队投掷抗敌。有的在搬动树木,封锁进山寨的路口,全寨上下,同仇敌忾、剑拔弩张之势,蔚为壮观。
这次要经过的克钦族人部落,不像上次只从侧边绕道,而必须穿过山寨。先头部队当然不把这群野人放在眼里,见他们不准通过,张学逸副团长和几个营、连长走出队伍,压住阵脚,面带和善、友好的笑容,虽然知道是对牛弹琴,还是耐心地喊着话,打着手势,向他们表示:我们并没有侵害你们的意思,只是想路过山寨,希望他们让开路来。费了一通唇舌和手脚,毫不奏效,那边没有任何让路的意思。
张副团长无奈,只好组织一排士兵,并不端枪,想强行通过。当走进克钦人的“武器弹药”有效射程时,只听得一声“嗷”叫,那边石头雨点般扔过来,打在钢盔上,“嘣嘣”直响,士兵们只得退下。
克钦人以为这些人并不可怕,胆子壮起来。为了部落安宁,必欲赶出“国门”而后快。在酋长“嗷嗷”叫的冲锋令下,一批年轻的敢死队员首先冲下山坡,挥舞着强棒,杀奔前来。比起饿得皮包骨头的远征军将们,他们要强健得多,凶横、野蛮的架势还够厉害的。若让他们攻到跟前,只是徒手格斗,势必被他们打得非死即伤。
眼看着那群人要冲到阵前了,弟兄们端起枪来,张副团长喝令放下。只有他举起手枪,朝冲上来的队列前开了一枪,只见耀眼的猩红火光起处,地面炸起一团土星,青烟直冒。
这下,克钦人给镇住了,停下步来,惊惶地望着冒烟的地方,那黑管里喷出的东西能钻到地下深,炸得土层开花,一定非同小可。照此推测,要是射到身上,不是会有同样的杀伤力么?那黑乎乎的管子,一定是了不得的“神棍”。不过,他们还没有真正体验过被神棍击中的厉害,并不十分害怕,不愿退却,仍然岿然不动,挺立在阵地上,固守着疆界。
杜聿明和特务连的人就是听到张副团长打的这声枪响的。当他们赶来时,局势仍僵持着。往四周看看,左边是凶涌的河水,右边是陡峭的悬崖,别无其他的路可绕。
杜聿明听了情况汇报后,也觉得棘手。忽然,一处树木稀疏的上空,盘旋着一只雄鹰似的大鸟,显得悠闲自在,发出阵阵叫声。杜军长灵机一动,命令特务连副连长:“快,把它打下来!”
副连长枪法极准,端起长枪,稍作瞄准,“啪”一声,那大鸟应声落地,砸在两军对垒的阵前,翅膀扑腾了一下,就死了。
克钦人这下全惊呆了,一个个瞠目结舌。阵中一声“嗷”,老人、妇女、小孩在前,青壮年断后,吓得作鸟兽散。然而,在一棵大树下,有个克钦人眼里喷sh着仇恨的火花,乘这边人不注意,端起弓,“嗖”的一声,一支利箭飞来,射在副连长的手臂上。副连长“哎哟”一声,差点倒地。好在射程远,箭头进得不深,他牙关一咬,狠力拔了出来。可是,正像我看到的黎杰在萨巴姆部落时使用的箭头一样,尖端处雕成倒钩开关,一拔就挂住一团肉,撕裂得副连长痛彻心肺,鲜血如注,染sh了衣袖,弟兄们赶忙给他敷上消炎药膏,包扎起来。
杜聿明当即命令全体官兵,坚握钢枪,呈射击姿态,由先头部队打头,四个一横列,并排向前,明令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开枪。
通过山寨时,克钦人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走了一程,来到一个悬崖边,这是道深不见底的峡谷,向左右伸延开去,不见尽头。这种突然横在面前的天堑,远征军不是第一次遇到,除了我和黎杰从萨巴姆部落逃出来跨过外,其他地方也出现过,过桥的方法也由我介绍过给大家,走起来确实也安全可靠,方法简单。就是那些女兵,胆子再小,只要别人把她的手和破开的竹节捆在一起,双手握紧,也能挪过去,男兵们则只要把竹子握住,将竹子扣在藤索上,轻快地一蹬,就过去了。
在这条大峡谷上,一条用软藤绞成的长索悬接两岸。
先头部队的一名弟兄,怀着新奇感,首先预备好一根竹子,从中间劈开,抢头功似的走近藤索桥端。他俯下身去,将竹子扣在藤索上,双手握牢,脚蹬在稀疏的藤条间,稍一用力,就向对岸滑去。到了中间,藤索突然从对面树身上松开,他“啊”的一声惊叫,身子往前一栽,来不及抓住藤索,就跌下深谷。
大家被这一悲惨的一幕惊懵了,从周围的迹象分析,断定是刚才逃匿的克钦人所为。他们把深山这唯一的交通工具当成了陷阱,以示对这些拥有喷火“神棍”人们的报复。
杜聿明赶到峡谷边,听说过桥弟兄陨命的消息,气得眉头紧锁。
偏偏祸不单行,就在大家正在为坠入谷底的弟兄哀叹时,特务副连长痛苦不堪地呻yi起来。他那条被箭射伤的手臂,伤处红肿、麻木。开始并不觉得有什么危险,时间一久,麻木感扩散到全身,心口也堵得难受,这才意识到那是支毒箭,谁也不知道解毒的方法,只好干着急。
当他发出痛苦的呻yi,杜军长赶来看视时,副连长已全身乌紫、肿胀,心跳加剧,眼睛出现复视现象:一个变成两个、三个,重重叠叠、模模糊糊。紧接着恶心呕吐,腹泻不止。
杜聿明对副连长虽然不如对常连长那么情重,却也印象极佳:有一手好枪法,人极机敏。
就在撤销平满纳会战,退守曼德勒时,军部直属部队乘军列北上途中,铁路几处被炸,走走停停。这天,列车又停了下来,等待工兵抢修前面被炸毁的路段。
在逃难的缅甸人中,混着一个背包袱的年轻女人,慢慢靠近铁路。中国军队对缅甸难民习以为常,这个女人并未引起一般士兵的警觉。她沿着铁路走了一段,突然闪到车下,两个士兵发现了,本想喝她一声,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原来她居然蹲在车下掀起裙子“解手”,他俩便想趁机开开眼界。
“嗬!还真他娘的白!”
“打完仗娶个缅甸老婆真还不赖!”
两个士兵乜斜着她故意暴露的部分穷开心,接着她从列车另一面钻了出去。
“咦,跑了……”士兵嘻嘻笑着,很觉可惜。
“混蛋,还不快去追她!”副连长早在远处发现那女人的可疑,飞步跑过来,喝令着。自己则飞蹿至车厢下,抱出女人留下的那个包袱,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颗定时炸弹。副连长提着包袱往列车另一面飞跑,离开列车十多米时,猛地将包袱扔了出去。他还没来得及卧倒,“轰”的一声,定时炸弹响了,地上炸开了一个深坑,土屑飞扬。列车保住了,那两个士兵也抓获了没跑多远的女间谍。
现在,战斗英雄竟然遭了克钦人的暗算,杜聿明心痛欲裂,拉着奄奄一息的副连长的手,欲哭无泪。特务连的弟兄们围护着,伤感地呼唤:“副连长,你不能走啊!”
副连长出现了回光返照现象,双手有力地把军长的手拉到胸前,无限依恋地望着大家,神志清醒地说:“军长,弟兄们,一路保重啊!”
眼睁睁地看着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好弟兄被死神夺走,又束手无策,是万分痛苦的事。杜聿明失去了常连长,眼下副连长又要走。当副连长拽着他的手渐渐松开,眼珠一突,头歪过去时,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抱起副连长的尸体,泪如雨下。
困在大峡谷的所有官兵低下头去,唏嘘一片,他们为死去的兄弟默哀,也为自己身临绝境,走投无路悲戚。
将士们的情绪又感染了杜聿明,联想起入缅以来的惨败在野人山的重重困难,他再也豁达不起来了。被激动的情绪搅得他几近失去了理智,当特务连的兄弟们把副连长从他身边抬走时,他擂起拳头,重重地砸在地上,嘶喊着:“缅甸,生长在你这块土地上的人都怎么啦?我们是来帮你们打日本的呐……”
人们怔怔地望着他,这句怨愤的话,是他第二次出口了。前次,是在腊戍列车颠覆后说的。
丛林里死一般沉寂。
那条横贯南北的大峡谷依然静静地躺着,无声地显示着它不可逾越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