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军容风纪,言行端庄。兄弟们也还规矩,入缅以来,没人越轨。有时跟着缅甸难民一路撤退,军民混杂,也不会乘机占女人的便宜。男女之事,只是说说而已,聊以凑趣。何况爱说笑是年轻人的本性,窝囊了三个多月,眼下摆脱了追击的敌人,在这座绿色的森林王国里放松放松,似乎也无可厚非。
    我只是温和地说:“弟兄们,快别画饼充饥了,等越过野人山到了印度,回到祖国去,讨个好老婆,成家立业,过和平日子。”
    大家沉默下来,似乎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说着话,翻过一座山梁,忽然前面传下令来,原地休息待命。
    我们不觉有点奇怪,看看时间,还不到中午野炊时间,停止前进,为什么呢?透过树丛一看,山坡上,沟洼间,熙熙攘攘驻满了人马。按说先头部队比我们早一天出发,到前面去了。可这里几乎是全部进山的队伍,滞留在此,必有蹊跷。
    11
    伊洛瓦底江从北到南横贯缅甸全境,从仰光流入安达曼海。伊洛瓦底江上游无数支流,都发源于枯门岭,以它们的污泥浊水养育滋润着这块土地。每到雨季,河水上涨,暴风雨刮倒成片的密林,污泥粘结树干,藤蔓将它们缠住,各种各样的植物在它们身上四处扎根,最后一齐被冲入伊洛瓦底江,在那滔天的浊浪中沉浮、漂流途中,蜿蜒于崇山峻岭间的河流擒住它们,逼它们在沙滩上安身,使河汊口分得越来越细密,就这样,一部分松树橡树的残骸冲向下游,一部分在沿河两岸安营扎寨。
    一路上,只见河面上飘着一座座由绿萍睡莲组成的浮岛,而睡莲的朵朵黄花,犹如岛上小巧玲珑的楼阁。绿蛇、紫鹭、丹鹤、幼鳄,像游客一般登上这彩色的花艇,它们正准备到某个偏僻的港湾去夜泊。
    这河上胜景只有平时才能欣赏到。一到雨季,野人山大大小小的河流全部乱了套,到处河水泛滥。河水漫过河沿的密林、旱季用做交通的河沟小渠,致使河面陡宽,洪水奔腾咆哮,令人生畏。
    我们的队伍停驻地的前方,横亘着一条宽阔的大河,正汹涌澎湃,咆哮着撞进深山密林。
    站在河边,向西岸一望,与这边的景观截然两样。那边地势平坦开阔,绿树葱葱,一望无际,直到地平线与蓝天相接之处。根据地图标示,远征军就是要渡过这条河,近距离到达印度边境。如果绕道,进入环境险恶的野人山,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眼下渡河遇到了麻烦。先头的工兵部队昨天到达这里,正值洪水猛涨。架桥根本不可能。砍来竹子扎成排筏,结果刚放下水就被冲得无踪无影,至今水位没有下降的趋势。因而整个部队被困在东岸。
    时不我待,刻不容缓。杜聿明军长召开各部队长紧急会议,商量对策,大家认为只有强渡。会上决定从各单位挑选一批会划船、善泅水的精壮将士,在每排竹筏上保驾护航。
    征召令一下,我在连里首先报名。
    李连长疑惑地看着我:“鹏程兄,你……”
    “连长,别看我个子不高,又单瘦,我可是个水中豪獭。”我拍着胸膛,激动地说,“我们家乡的滔溪河发大水时,从上游漂下东西,不管怎么波涛汹涌,我都敢去打捞。有一次村上的转水车——你们看见过吗?直径三四米的一个大木架子轮盘——我去捞,水太凶猛,把我和水车冲下三里多地,大家以为我被河神请去了,可我硬是把那庞然大物拖到岸边。乡亲们无不称奇,嘿嘿,何况,眼下正是为国效命的关键时刻,我理当义不容辞。”
    “好兄弟,有你的。”李连长没料到我还有这番能耐,自然高兴,“祝你乘风破浪,一帆风顺。”
    各单位征召来的百十名渡河勇士,齐集在军部临时指挥所的场坪上。身穿救生衣,结束齐整,昂首列队,接受长官们的检阅、饯行。杜军长、廖师长、邓团长等各级长官向队列走过来,他们脸色庄重,眼里透出期待的光芒,一一和前排的官兵敬礼、握手。
    廖师长走到我身前,停下来,问道:“你是……”
    我身子一挺,响亮地回答:“报告师座,我是65团三营7连指导员胡鹏程。”
    廖师长爱护地拍拍我的肩膀:“认得,认得,我们还是老乡哩。”廖耀湘是湖南宝庆(现邵阳市)人,我是宝庆下属的武冈县人,我们有过交往。此时此刻,受到长官格外青睐,我心潮起伏,慨然而说:“请师座放心,鹏程决不辜负您的期望,愿以满腔热血,报效祖国,报效乡亲们!”
    “说得好!”杜军长回过身来,紧紧地和我握着手,然后正步走到队列前方,激动地说,“同志们,弟兄们,勇士们,杜某代表远征军全体将士,代表祖国人民,感谢你们!”
    我领头回答:“决不辜负长官们和弟兄们的期望!决不辜负祖国人民的期望!”
    满山遍野送行的将士们,向我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军部和师部战地演出队的一队女兵,戎装英姿,每人端着一盘酒杯,向我们走来,分散着站在队列前,各部队长分别向大家授杯,杜军长也举起一杯,高声道:
    “我谨代表全军将士,祝勇士们乘风破浪,一往无前,来,为我们的胜利,干杯!”
    我们举杯在手,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慷慨悲壮之情油然而生,和军长遥遥举杯致意,仰脖伸颈,一饮而尽。
    壮行仪式之后,准备放筏下河。工兵们早已备好一百多副竹排,这些排筏用水桶般粗细的楠竹扎成,两米多宽,五六米长,每副配有10副赶制的新桨板,用绳子连续结在筏沿。
    一切就绪,由10位先锋队员首先下河试航,摸索经验,待成功后,再载人强渡。我争得首发,跃跃欲试,一展身手。
    这时,人们纷纷向上游的天空张望,皱起眉头。原来,那里阴霾骤起,大雨将临。时值雨季,野人山的天气变化无常,时而烈日当空,时而大雨倾盆。一山之间,有时峰巅下雨,山腰放晴,山脚阴沉,有时则反之,无可捉摸。一旦下雨,水位陡涨,洪水咆哮而下,势不可挡。
    事不宜迟,我们必须赶在新的洪峰到来前,首渡成功。
    在一个迴水港湾里,放下竹筏,我们10位先锋队员登上去以后,立即挥桨破浪,向对岸驶去。
    河水湍急,怒涛浊浪,从上游奔泻而至,我们齐心合力,挥桨动作一致,但每驶进一步,必须付出全身气力,竹筏才得以斜刺着前进。我朝对岸望一眼,还远着呐。这200余米宽的河面,在岸上看来,并不显得宽阔。坐在筏上,平眼展望,顿觉得浩浩渺渺,仿佛陡增了一倍。我们死命拼搏了十来分钟,还没到达河心,而竹筏已被洪水推涌到偏离航线百米之远。按照这样的速度,我们原定在对岸那个浮着睡莲绿岛的港湾靠岸的计划,很难实现。
    这时,上游那团阴霾弥漫开来,天越来越黑,压低了的云脚窜入树林。霎时,云层裂开,一道道火练划破天空,狂风大作,黑云翻卷,树林俯首屈膝。紧接着,霹雳一声,惊心动魄。群山黑沉下来,昏乱混沌中,狂风在喧嚣,森林在呼啸,猛兽在嗥叫,冰雹似的雨点劈头盖脑地倾倒而下,尖叫着没入波涛。
    狂风暴雨的怒吼中,我们几位兄弟不敢有半点慌乱。尽管我们谁也没有经历过如此险恶绝伦的情景,可在生死存亡关头,只有咬紧牙关,劈浪向前,与死神做最大限度的抗争。我感觉得出,兄弟们和我的心思一样,划桨的力气用得更足,一个个钢牙紧咬,豹眼圆睁,任由雨水瀑布般在脸上流淌。
    好在大雨落在近处,没有形成洪峰,我们顶风冒雨,顽强推进。趁着一个涌浪过来,竹筏驶入浪谷,猛一用力,越过了河心的激流。大家暗暗吁了一口气。
    正庆幸间,猛地又一股排山倒海似的巨浪,张牙舞爪向竹筏扑来。上游的洪峰终于以催枯拉朽之势杀来了,河面顿时又宽阔了不少,我们不由得把心提到嗓眼口。
    说时迟,那时快,极不情愿的事终于发生了。
    洪峰恶浪刚逼近,竹筏猛地颠簸一下,我们被埋进浪底。只是因为大家迅速地抓牢着系桨的粗绳,竹筏才在强大的浮力下,把我们托出水面。但是已来不及调整阵势合力划桨。竹筏失去控制,在河面上旋转起来,然后,由洪水推涌着,信马由缰地飞流直下,一如曼德勤会战流产后,远征军一路溃败,不可收拾。
    不知道其他兄弟是怎样想的,我是彻底地绝望了。来不及有瞬息思考的余地,一股急速的线流推着竹筏,朝出发的东岸斜刺着而去。宽阔的筏子犹如一支离弦的箭镞,射向河岸弯曲处的一方绝壁。“嗖”的一声尖叫,人们来不及惊呼,就有四五个兄弟在强大的惯性力作用下,飞镖似的射向石壁,旋即弹了回来,没入洪涛之中……
    这个情景是岸上人后来告诉我的,当时我幸好抓住绳子,没被抛向绝壁,可也把绳子拽断了。竹筏已被撞得四分五裂,我落水以后,侥幸地顺势抱住了一片竹块。
    我当时基本上失去了知觉,完全是出于一种垂死挣扎的本能,抱着那块竹片,半浮半沉听天由命地随波逐流。
    迷迷糊糊中,我发现前面有一片绿色,竹片漂到岸边,被垂到河里的藤蔓绊住,我使尽平生力气,抓住一根,攀沿着爬到陆地上,身子刚着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是由我的勤务兵向振武和同乡保旺兄弟在岸边找到救回营地的。其他9位勇士,无一生还,溃退野人山以来,他们首先捐躯。
    远征军从此只剩下绕道野人山的唯一出路。
    绕道意味着什么,谁也无法意料。
    无论是坐在飞机上吟诗咏叹的史迪威将军,还是他麾下的这群被大河挡住去路的将士,都“不识庐山真面目”。 野人山,是一个用年轻美貌诱惑人的狮身舞女,这些大兵们,犹如一群涉世不深毛手毛脚的小伙子,在她的诱骗下贸然闯进一座富丽堂皇,却设置着重重圈套和暗道机关的迷宫,在其中瞎奔乱闯。
    这天,我们在一片丛林中野炊,突然,一声“哐啷”的金属撞击声,震荡回响,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把部队搅得人心惶惶。
    12
    年轻人只要没有瞻前顾后的忧虑,纪律稍有松懈,就是一群十足的乐天派。自退入野人山后,不再以连队为单位排锅造饭,而是各立灶火,每人背足20天左右的大米,用军用茶罐烧煮,另有几听罐头和美国牛肉干。山上野炊十分方便,遍地是枯枝干叶,挖个小坑或架几块石头垒个灶,不一会工夫就大功告成。
    野餐后,消除了疲乏,见还没出发,大家就快乐得像雪地里的小狗似的,有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侃大山;有的用刺刀割下丈余长的阔大芭蕉叶,学着孙悟空和铁扇公主舞扇斗法;有的在树丛中寻觅野果品尝止渴……
    有一棵古老粗壮的大榕树,擎天的华盖很气派地遮住半亩见方的地盘,虬枝密叶间,悬挂着数十条粗细长短不等的苍褐色气根。其中有一条特别粗大,要几人才能合抱,在盘根错节的树蔸下,扎煞出几根分枝,张牙舞爪地伸展开去,罩住一块空地,可供一个班的人在它的“羽翼”下憩息、娱乐。这里,成了我们连的活动中心。
    曾祥欣和他和几个弟兄见那榕树上吊下的气根像体操场上的爬杆、吊绳,手痒痒的,忍不住唾掌捋袖,轻舒猿臂,或攀沿而上,或荡秋千。曾祥欣入伍前是个体育运动员,身手不凡,攀住一根粗大的气根,猴子似的溜梭而上,又一个转体倒翻,哗哗梭下。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又到了顶端,腿夹树枝,仰体向上,朝着树下的人们张开手臂,又来个抱拳致意。
    那根系笼罩着的“娱乐厅”里,黄保旺和韦思乐他们也玩得起劲。韦思乐摘片竹叶,放在嘴边,吹奏起《远征军军歌》的旋律,其余的人和节击掌,摇头晃脑。
    枪,在我的肩上,
    血,在我们胸膛,
    到缅甸去,走上国际战场
    ……
    好有生气的一群年轻人!要是没有战争,他们一定是一批和平、幸福、自由生活的建设者。
    好别致的一片森林!若不是战争的驱遣,能在这里旅游观光或考察探险,更会令人陶醉流连。浓荫蔽日,树木绕匝,犹如一座不事雕饰的绿色殿宇。山上气压低,野炊时的烟雾久久弥漫不去,在地面上飘荡、游移,使人想起瑞霭缭绕的天堂仙都。繁茂的树叶,密匝的树木,像回音顶、隔音壁似的把欢歌笑语关住,在殿堂里回荡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