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贺楼见机那张认真的脸,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见机喜读诗书,广通经史,涉猎卜筮,而且好书法、好数术、好佛理。见机认为,这世间之事,什么都要知道一点。若有人问了一件他不知道或他求之而不得的事,他深以为耻。
无心理会贺楼见机,独孤用命对井镜黎歉然一笑,“梨花姑娘,请。”
“……呃?请、请,将军请。”井镜黎还未从满纯怪异的态度中回神。
堂内,两人另起话题,犹在争辩——
“古有人中赤兔,马中吕布……”
“咳咳咳!”说反了吧。她咳嗽,希望提醒某个忘乎所以的“满人”。
“满大人似乎说反了。”广袖一甩,贺楼见机冷笑。
“否也,否也。小使自有小使的道理。”
“在下愿闻其详。”
“世子,赤兔乃马中极品,而三国之吕布,虽是俊才,却未必是人中极品,故而‘人中赤兔’乃是赞人之品德高尚,其亮节之志可立后世之表率。”
“……”贺楼见机顿然无语,神色微愠。
这……满纯这家伙唱的是哪一出?井镜黎的眼珠也越瞪越大,直到花鸟屏风边传来一声笑,她才注意到宇文含支额坐在那儿。
他今日一身暗紫缎袍,胸口镂绣天马绶猎纹,肩上绣以腾腾云气,袖口和襟口滚了一圈银线,及腰黑发松松散散辫在身后,颊边、肩头落下数缕,自成一波怡情。他单手支额,那双令人心痛的无神黑眸“望”向争辩之声的来源,脸上带些可爱的莫名其妙,似乎对满纯与贺楼见机的争吵颇感兴趣。
细听片刻,宇文含笑问:“见机与满大人是旧识?”
“不。”两人同时回答,又同时互瞪一眼。
贺楼见机拱手,“见机与满大人相、逢、恨、晚。”
满纯摇扇,“是啊,王爷,小使与世子一、见、如、故。”
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眸中晶晶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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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第二章 兽之穷(6)
“既然满大人熟知数术,在下有一疑问,还望赐教。”贺楼见机无视独孤用命的暗瞪和他媲美梧桐树皮的青黑脸色,径自道,“城外有田,广三步三分步之一,阔五步五分步之二。请问满大人:此田占地几何?”
“世子在开小使的玩笑吗?”满纯轻扬眉角,收起一日无神扇,“这小小的‘乘分’题,小使的侍女梨花便可解答。”他偏偏脑袋,将扇头指向呆立的女子,再一勾,“梨花,来,为贺楼世子解下这题。”
该死的满纯……敛眉,趋步上前,井镜黎先冲满纯颔首,细声道:“是,大人。”然后转向贺楼见机,微微一笑,“贺楼世子,以通分来算,‘广三步三分步之一’即为三分步之十,‘阔五步五分步之二’即为五分步之二十七,广阔相乘便是田的占地面积。三分步之十乘五分步之二十七,结果是——十八步。”她吐字清晰,“步”字音刚落,一日无神扇已在一旁摇得呼呼作响,摇扇之人面带得色,“哈哈,实不相瞒啊,世子,凡‘开方’、‘开立方’、‘物不知数’、‘盈不足’之疑,我这侍女已不在话下。”
冷冷看了满纯一眼,贺楼见机轻道:“姑娘聪慧过人,在下佩服。”
“不……不敢。”她慌忙摆手。
“姑娘是王爷的贵客,只是在下还有一疑求于姑娘。”
看了满纯一眼,她垂头,乖巧道:“世子请说。若奴婢解答不当,还请世子恕谅。”
“好,”贺楼见机拊掌低笑,“姑娘细听,今有五羊、四犬、三鸡、二兔,值钱一千四百四十九铢;四羊、二犬、六鸡、三兔,值钱一千一百五十六铢;二羊、一犬、七鸡、五兔,值钱七百九十铢;一羊、三犬、五鸡、七兔,值钱八百六十四铢。请问姑娘,羊、犬、鸡、兔价各几何?”
她沉默……再沉默……半晌,才轻道一句:“可否请世子借笔墨一用?”这人,当她的脑子是算盘吗?好,这笔账记在满纯头上。
不待贺楼见机招来侍者,早已有人送上笔墨白纸。井镜黎瞧了那侍者一眼,觉得有些面熟。无暇细想,她取笔在纸上推演,同时解释:“贺楼世子,羊、犬、鸡、兔各不知价,类似于‘物不知数’,我以方程解之。现假以甲、乙、丙、丁表示羊、犬、鸡、兔的价格,五甲加四乙加三丙加二丁,得一千四百四十九。此为方程一。四甲加二乙加六丙加三丁,得一千一百五十六。此为方程二。同理得方程三和方程四。四方程中,甲、乙、丙、丁互相替换,便可得……”默默在纸上推算一阵后,她在纸面下方写下四个数字,“结果得:甲,羊价一百七十,乙,犬价一百一十五,丙,鸡价二十五,丁,兔价三十二。”
“好!”啪啪掌声,来自一直静静听着的宇文含。
贺楼见机眼波微流,瞥了拍掌之人一眼,视线扫过井镜黎,最后锁在满纯脸上,“满大人,梨花姑娘的确聪慧,只是,在下有一问想请教满大人。”不等满纯答话,他直接道,“今有圆亭,下周三丈,上周二丈,高一丈。问积几何?”
“哦?”一日无神扇不再摇晃,满纯慢慢挺直腰身,身体向前倾了倾,“想不到世子对圆率也有兴趣。梨花,你退下。”
咬牙……嘴角抽搐……好嘛,利用完了就赶一边。她默默退后,给满纯再记下一笔账。
在她印象中,从未见过满纯如此模样,很像是……斗蟋蟀。
满纯与她其实算不得师兄妹,她记得小时候……十二岁吧,她撒完野,天色已全黑,为了不被师父骂,她偷偷摸摸准备溜回房,却在堂外见到师父身边坐着一位穿金带玉的贵气胖男人(与师父相比,贵气男人是很胖没错),男人身边坐着一名看上去很儒俊但脸色发青的少年。
那是满纯,武陵王体弱多病的三公子。
贵气又有点胖的武陵王想将幺儿送上山拜师学艺,增强体质,遭师父一口回绝后,武陵王改捧一堆黄金,请师父为幺子调养身体。没人跟黄金过不去,就算她那“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父也不例外。
扳起指头数一数,满纯在山上住了三年零八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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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第二章 兽之穷(7)
她其实挺高兴自己有了一个玩伴。坦白而言,天天对着师父是很闷的,她这师父根本就是一只野鹤,闲暇时的乐趣除了逗玩山中走兽,剩下的就是逗她。师父最爱说——“镜黎,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当年你出生时,有流星坠地,声响如雷。地陷一丈见方,中有碎炭数斗,俄尔有人闻小儿啼哭……为师闻声寻去,将碎炭小心翻开,竟然发现碳中睡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儿,那就是你呀……”
小时她还傻乎乎地信,大了,她就当师父在念经。开玩笑,她偷偷算过师父的年纪,只长她十个寒暑,要按师父所说,除非他十岁就从街上将她捡回去。
满纯是那种比较好欺负的人,初时体弱,当然不是她的对手,整天除了读书练字画画……还有吃药,根本没体力陪她在山上撒野。等到他的身体终于健康些了,却被他爹接下山。
满纯学识丰富,但在官场是何模样,她却少见。他离开两年,再度上山竟是为了向师父借她一用。看他抱着她的大腿求得这么涕泪横陈,未待师父应声,她已经非常“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我们来评画。”
一声大喝,她茫然抬眼,见贺楼见机命侍卫展开一幅画轴。
“不是小使自夸,这画,小使的侍女梨花也能评个一二。”说完,满纯冲发呆的女子招手,“梨花!”
“……”又来?
“梨花?”
“来了来了。”低声嘟哝,她慢吞吞走到画前,看了眼,惊讶一闪而过,喃道,“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
张僧繇、陆探微、顾恺之皆是前朝著名画者,三人作品常常被后人拿来对比评论,并称“三绝”。张僧繇曾为金陵安乐寺画了四条未点睛的白龙,众人不明,故而质问他“何不点睛”,他才为两条白龙点上眼睛后,双龙当即破壁而去,从此便有了“画龙点睛”的美谈。陆探微是前宋时的宫廷画家,最擅长一笔成画,其笔下人物素来有“秀骨清像”之美誉。此时展开的这幅画,竟然是……
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是真是假?
“梨花,这画如何,但说便可。”满纯摇着一日无神扇,为她助胆。
井镜黎斜瞥一记,垂眸笑道:“大人,见了这画,奴婢想到一个故事。”
满纯扬眉未语,贺楼见机却极有兴趣,“姑娘请讲。”
“奴婢想到——点佛募万钱。”她停顿片刻,见众人倾耳细听,方道:“张僧繇有‘画龙点睛’的美谈,而顾恺之,则有一段“点佛募万钱”的故事。当年,瓦棺寺筹钱修建寺院,顾恺之身无分文,却当场捐了百万钱,随后在庙里闭户一个月,画了一幅维摩诘图。画完之后,要点眸,他要求:第一天为维摩诘点眸,但第一天来观看的人要施钱十万,第二天来看的人施钱五万,第三天的随意。据说点眸的第一天,众争观之,仅一天就筹得百万钱。”
“确然。”贺楼见机点头,“但不知姑娘为何因画想起这个故事?”
她走到画卷边,柔声道:“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一向为人所推崇,也有许多画者描摹,因描摹之中不乏珍品,以致真假难辨。要辨顾恺之的真迹,可从画中人物的眼神识别。”她转身,冲贺楼见机福了福身,“贺楼世子,这幅‘洛神赋图’……”
贺楼见机目不转睛注视着她,就连盯着地面的独孤用命也忍不住看向那幅画。
“这画如何?”宇文含开口了,他说话的对象是贺楼见机,“见机,画是你送给本王的。”
他语气寻常,但言下已有隐隐胁意,仿佛只要她一说这画是描摹之作,贺楼见机便难辞其咎。
满纯看了贺楼见机一眼,一日无神扇慢慢收起。
用得着这么紧张吗?井镜黎又细细观察画中洛神,才道:“这画……是真迹。”
宇文含一笑,未再说话,贺楼见机素袖轻摇,慢慢走到她身后,“姑娘肯定?”
真迹不好吗,他何必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她低头盯看脚尖,只说:“奴婢辨识浅薄,请世子见谅。奴婢所以知道从眼神辨别,也是大人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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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第三章 图掎角(1)
送顶尖尖帽给满纯,这家伙看戏看够了没?
“听见没,世子,梨花已经评了。”满纯摇着扇子,得意洋洋。
再记一笔——井镜黎暗暗瞪他一眼,退回原本呆站的位置。身后传来笑声,她听宇文含道:“梨花姑娘好见地。”
她回头,恭恭敬敬,“王爷夸奖了。”
宇文含似不觉得那两人的明褒暗贬有何不妥,无言坐在屏风边,听那两人指着《洛神赋图》“气啊、骨啊、神啊”地谈了一阵,才低笑问:“梨花姑娘可觉得闷?”
“……”是有点。她瞟了眼画前摇头晃脑的两人,抿唇无语。
宇文含似明她心思,广袖微抬,向她伸出手,“不理这二人,本王带梨花姑娘去一处好地方。”
抬臂,让那只手隔着衣袖扶在自己手腕上,井镜黎并不拒绝,“王爷带梨花去哪儿?”
“梨花……”他笑了笑,紫袖一甩,挥退欲上前扶伺的侍者,借她的引扶向阁外走去。
紫缎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