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她此时正坐在炕上,彩云在旁,扶得也及时,急唤了几声,都不顶用,还是几个婆子有见识,掐人中,揉胸口。那宝钗也惊白了脸,眼睛也都直了——丫头们只得也去扶她,忙了这个顾不了那个,乱作一团。
一时宝钗先慢慢醒转过来。她素来是有见识的,况虽与宝玉不甚亲厚,但也见到些蛛丝马迹,此时出了此事,倒也不甚惊惶,倒是有种“总算来了,果然如此”之感,只是心痛如绞,难以言语,只是碍着众人,不好放声大哭。只好一边落泪,一边去看王夫人,好容易王夫人醒转了,又吃了口温茶定了定神,道:“什么叫宝玉不见了?”
郑兴家的惴惴地道:“早上起来便不见了宝二爷,丫头们把院子里都寻遍了,二门上也都问过了,可是都没人见过二爷。”
王夫人摇摇晃晃又欲栽倒,好在丫头忙扶住了,厉声骂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人丢了也不知道?”
郑兴家的心道二爷又不是孩子,这么大个人,有手有脚,我能绑了他不让他乱跑么?嘴里却是一句也不敢言语,只低了头不语。
王夫人乱了神,又看见宝钗怔怔地,不由心头火起,道:“你呢,你难不成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宝钗哭道:“一早上,便过来太太这里了,我还来不及去瞧二爷……”
王夫人怒道:“你们夫妻两个,一屋子睡着,还要谁瞧谁去?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宝钗咬了牙,道:“太太也不必生气,我也实话实说吧,宝玉自打成亲后,除了新婚之夜,便没在我……房里睡过。她们没告诉太太,不过是不想太太生气罢了。”
王夫人几乎厥过去,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她一个好好的儿子,她的命跟子,她后半辈子的指望……挣脱了丫头的手,一巴掌扇在宝钗的脸上,那劲道让宝钗退了个踉跄,半边脸只觉得火辣辣的,嘴角也渗出血来了,却低了头半声不敢言语。众人惊得不行,却也不敢劝,王夫人正在气头上,谁敢有胆子这个时候去招惹她?
宝钗虽说父亲早去,可是薛姨妈和薛蟠也是把她疼的什么似的,不说打一下子,便是句重话也没有的。就是薛蟠偶然犯了浑,也是转眼就来道歉赔不是的。今日挨了这一下,又是当着众丫头婆子的面,面子里子丢的殆尽,只恨不得一头撞死才好。心里又担心着宝玉——她到底是端庄贤淑,宝玉再不好,终归是她丈夫,若有个好歹,她下半辈子也没事么指望了。忙道:“太太别生气,我……”
王夫人只觉忧心如焚,扇了这一巴掌,方才觉得心头怒气散去了些,当下怒道:“都是死人不成?还不找去?若是宝玉有个好歹,你们都别想活!”
众人吓得不行,忙答应了,一窝蜂出去了。宝钗也欲走,不料王夫人叫住:“站住,谁叫你走的?”
宝钗只得站住。
王夫人盯着她看了半晌,只看得她心寒如冰,最后冷笑道:“扫把星!果然沾了你就没好事,滚出去!”
宝钗心理委屈得什么似的,又不敢回应,喉咙一甜,低了头便往外去。待出了房门,眼前一黑,便“哇”的一声吐出口血来,身子便已歪倒了。
一时阖府上下皆知宝玉之事,都有些惶惶不安。这偌大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见了踪影?各个门房皆查遍了,也不见有什么线索。邢夫人尤氏等听得消息都过来劝慰,王夫人心急如焚,礼数不周,倒都不理论了。
又过得几日,仍是一点消息也无,园子里与怡红院有关的丫头婆子被王夫人盛怒之下或打或卖,已被折腾得差不多了。便又有好事者传出些奇言怪语来,有说宝玉是堪破世情出家了,赶巧碰上个得道的高僧仙道,便被化了去了;有说是宝玉因贾母之丧伤心过度,一时不甚栽进井里溺死了——也算得还金钏一命;也有说是盗贼杀进来,截了宝玉去,欲勒索要赎金呢!又说宝玉生来不凡,谁人生下是衔了玉而诞的?这去也是要去的不凡的,想是那玉显灵,将宝玉带上天去了……
一时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兼王夫人又寻子心切,悬赏一万两白银寻宝玉,举城皆知。贾赦之案正在彻查的当口,没成想,那管事的官员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主,竟又牵扯出许多陈年旧案来,其中有几条便是舞弊贪墨的。贾政贾珍贾琏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不想后院起了这样的大火。
别人正愁寻不到把柄呢,偏有王夫人竟把这把柄宣布到人尽皆知。贾珍贾琏虽不好直说什么,只是言语之间甚是埋怨。贾政怒火冲天,骂了王夫人一通,也不顶用——这王夫人没了儿子,便疯疯癫癫起来,哪里还听得进去?次日贴出的寻人告示更让贾政气得倒仰:悬赏金额已涨到一万五千两。
贾政脸都白了,这才在官员面前打包票说自家绝没有什么不法之行,怎么这寻人的银子一天一个价地往上涨?你不是廉洁么,你不是没钱么,怎么倾家荡产给你们老太太办了葬礼,还能有这么多的银子去寻儿子呢?
贾政大骂不已,直叹这儿子是来讨债的,这老婆是败家的,可又能如何?
热热闹闹的夏末过去,便已是立秋了,天慢慢冷将下来。宝玉却仍一点消息都没有。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今年的秋天似乎来的格外早些,一层秋雨一层凉,这才下了几天的雨,天气便冷了起来。黛玉这些时日以来,身上本就不大好。这突然变幻的天气,她便有些受不住了。夜里的时候咳了几阵,水溶本要去请太医来瞧。可黛玉嫌天色已晚,也懒怠见人,定不肯的,道:“你便是请了来,我也不瞧。”水溶拗她不过,只得罢了。不想到次日一早起来,身上便发起热来了,慌得众人忙忙去请了太医来看。
一时太医来瞧了,好在不过是时气变换,感染了风寒,虽无甚大碍,却也得吃几剂药,好生调养才是。太妃也知道了,亲自过来看了,见并不严重,方才放了心。又把水溶说了一通,方才带了人去了。又怕水旭过了病气,便也没抱过来。水溶委屈地向黛玉“诉苦”道:“瞧瞧,瞧瞧,叫你看病你不看,如今倒带累了我的,母亲这样子偏心……”
说得黛玉忍不住笑了,道:“是,可对不住你了,这事也是我的不是。我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水溶笑道:“知道就好,只是总这么说,可总没见你改过的。日后若再这样,看我怎么治你!——咦?呸呸呸!可没以后了,好好的这样吓唬人,就是有十个胆子也被你吓破了。”
黛玉笑道:“你一个男人家,胆子也这么小么?可见是唬我玩呢!”
水溶正色道:“我自己的当然是不怕的,便是豺狼虎豹当前,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若是你有个丁点不好,我便心惊肉跳。唉,这可是不是应了人家说的‘一物降一物’。”
黛玉听了,面上一红,拿帕子掩了面颊,啐了他一口,转身向里躺着,不理他。水溶哈哈一笑,便去拉她的袖子,道:“做什么呢,快起来,该吃药了。”
黛玉看时,果然紫鹃不知什么时候已端了一碗药站着了,虽说是从小儿吃药长大的,可看到药时还是觉得难以下咽,当下不由苦了脸,道:“先撂着,我一会儿再吃。”
水溶道:“良药苦口,这还不知道么?若是耽搁了病,可怎么好?”说着端起药碗来,摸摸碗壁,道:“这会子刚刚好,快喝了吧,一会儿就凉了。”
黛玉暗暗叹一口气,水溶对她素来娇惯,万事都由着她,可只有一条却是丝毫不放纵的,便是吃药。此时见他正色端了药过来,也不敢拖延,便坐起身就着他的手,将一碗药喝了个干净,一张脸苦作了一团。水溶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旁边站的紫鹃早忍着笑端了漱口的水来,黛玉漱了口,又端了一碟洁粉梅片雪花洋糖来,黛玉拈了一颗,含在嘴里,方才好了。
众人看一阵,笑一阵,末了,紫鹃自带了丫头们下去,留了水溶黛玉夫妻两个说话。
黛玉依在枕上,咳了两声,簪在发上的白色东珠发簪便滑了下来,水溶一手帮她扶住,簪了回去,道:“别总是伤心了,不然老人家在天上可怎么放心?”
黛玉眼圈一红,道:“自母亲去后,我就在外祖母身边,那府里的人虽说刻薄些,可外祖母待我却是真真的好。那么些年,便是二姐姐三妹妹她们也退了一射之地了,如今她去了,我又已嫁到了这里,也不好戴重孝了。心理总是有点过意不去的。”伸手摸摸头上唯一的白色东珠簪子,那满头青色只把前额的发挽作一个偏髻,其余发丝皆垂在后面,衬着一张脸越发雪白中透着楚楚可怜,让人觉得又是可怜又是可爱。
黛玉又道:“娘亲在世时,和爹爹那般恩爱,她一去后,爹爹嘴上不说,可心里的苦我也能知道一些。在家时,除了公事还有陪着我之外,便是在娘亲的房中坐着,常常一坐便是大半天。不过几年的功夫,头上的头发也白了好些。身子更是每况愈下,那次的一场大病,险些熬不过去。人生在世,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本是常事。只是……我总放不开……外祖母这一去,我总觉得心里憋着一股气,难受得紧……”说话间已咳了好几次了。
水溶帮着她拍了拍背,又叹道:“我也瞧出来了,难怪你这些日子里总是没精神,这个不吃,那个不爱,本来就挑食的人,就这么些时日,就又瘦了那么些,我都恨不得给你塞进去才好。还好旭儿不像你,不然母亲和我可有的愁了。”
黛玉低头勉强一笑,又道:“别打趣人了,我是真的没胃口,又不是故意的。”水溶道:“罢哟!”而后将她搂进怀里,把垂在一颊的发丝给塞到耳后,而后方唤了一声:“玉儿?”
黛玉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好半晌,方见水溶轻轻抬起黛玉的下颚,道:“傻玉儿,往日我总以为你有多么聪明,想不到你竟是个呆子!”
黛玉不想他竟突然说出这话来,不由呆住了,只愣愣地看着他,自成亲以来,他待她素来就是温柔体贴的,从未有过这般的严肃。
“就如你说的,人有悲欢离合,古来皆是如此,又有几个人能真正看透呢?你这般聪明灵慧的人,竟也钻起这样的牛角尖来。人世的分合自是不能避免,但去的人去了,留下的人总要好好活着才好。
咱们是夫妻,本就是一体的。你有高兴的事儿,要告诉我;伤心的事儿,更要说出来。咱们是要好好过一辈子的。还有……今生今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水溶目光炯炯,声若香酿,迷醉人心。
黛玉眨眨眼,有些迷惑,怔怔看着他。而后便是欢喜,与感动。然后,泪水便落了下来。今生能听到这番话,这辈子算没白活了。
“傻玉儿,我的玉儿啊……”水溶抱紧了她,喃喃的抚慰着,缱绻的亲吻她的明眸、粉颊,吻掉她的泪珠。
……
黛玉本就还不大好,且又痛哭了一场,不久那吃的药的药效也开始上来了,便有些昏昏欲睡起来。水溶便让她躺下,又看她睡着,吩咐了众丫头好生伺候着,方才出去。
黛玉再次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仍未睡醒,因为一掀起帐子来,便看见靠西的白墙上显现的绚丽逼真的滚动图案:
第一幅是一个美貌少妇,面容秀丽,怀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女娃娃,神态亲昵;第二幅是仍是那个美貌少妇,面容未见大改变,只是妆扮变了,身边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女童,两人的相貌甚是相似,那少妇正在教那女孩儿习字;第三幅上是一个儒雅文士……坐在梨花树下,身边坐着是个女童,年纪模样比上一幅的略长了些,看得出是黛玉的模样,父女两人正在对弈,那少妇含笑坐在远处看着他们二人。第四幅上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女,那少女着一身白底绿萼梅长裙,淡紫镶边坎肩,两个人面容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