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却答道:“是,我听太太的就是了。”
    王夫人满意地点点头,道:“我今儿来是为着一件事。”
    凤姐道:“太太请说。”
    王夫人道:“老太太这事出来,虽说东西早已是备下了的,只是到底不周全。如今又得圣上恩德,这样体恤咱们,咱们更得周全行事,办得体体面面方好。我就想着从前蓉儿媳妇的丧礼皆是你管的事,也知道的全,便想让你……”
    凤姐不待她说完,便道:“太太的意思我明白。老太太待我那样好,我怎么会不愿为老太太尽些孝心?”
    王夫人以为她应了,正含笑欲说话,不想凤姐儿又道:“只是一来这会子我的身子不争气,别说料理丧事,便是让我坐着管事,也是撑不住的;二来,从礼上说,老太太是老祖宗,我是孙媳妇,我一个做孙媳妇的,巴巴的出来料理老祖宗的丧事,岂不越过了太太您和我们太太去?这岂不让人笑话么?太太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夫人听了这话,面上便有些不好看。凤姐儿觑她一回,见她面上甚是不悦,只是不好发作,正自沉默。凤姐便偷偷拉一下平儿的袖子,自己往一旁一歪,王夫人便听平儿疾呼道:“奶奶,你怎么了,哎哟,二奶奶……”
    房内乱作一团,忙忙请了太医来看,说是“气弱血虚,兼逢巨伤,心神俱损,须得静养……”开方用药,又是一番忙乱。王夫人不好就走,只得看了一会儿,等凤姐吃药躺下,方才去了。
    回至房中嗐声叹气,无可奈何,只得勉强歇下。没几个时辰,便又有家人来回话,起身更衣收拾,往厅前去。实在无法,王夫人只得叫了宝钗过来帮忙理些琐事。那边灵前贾赦贾政披麻戴孝,哭嚎拜客。外面贾珍贾琏贾蓉贾蔷贾芸等招呼来的世家亲朋,里面则由邢夫人尤氏李纨凤姐等招呼来的女眷。停灵七日后,便将灵柩送进家庙铁槛寺内。到了第七日上,天明之后,便整装待发,吉时已到,便行送殡之礼。府中送殡之人越发多起来。
    正自忙乱间,忽听得说北静王携北静王妃亲来送殡,慌得众人忙忙去迎。只见他夫妻二人皆是一身素白衣裳,却越显谪仙一般。水溶自在外面由贾珍等人招呼,黛玉则迎如内院,由人扶着至贾母灵前哭了一场,众人观她几日间便已憔悴不少,整个人哭得更如泪人一般,思及贾母与她祖孙情深,无不动容。
    起殡不久,便见路祭的棚子一路摆开,首尾不得见。贾赦贾政一路叩头过去,直至城门口上方才罢了。直到了晌午之后,方才到了铁槛寺,还需再行四十九日的法会。黛玉本欲留下,只是如今举动皆引人注目,况水溶也恐她在此哭坏了,一再相劝,只得随了水溶回去。那边自有贾府众人理事,这丧事方算了了大半。也算得甚是风光了。
    第十三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府里众人各自忙乱,却只有一人最闲,你道是谁,便是宝玉。人人皆有事可做,独他无所事事。浑浑噩噩过得数日,贾母之灵业已停在铁槛寺中了。
    宝玉却仿佛还身在贾母上房内,鼻尖似乎还飘散着那似有若无的幽香,眼前还浮现着那超逸脱俗的身影,手里还攥着贾母渐渐失温的手。
    众人见宝玉双手抓着贾母的手不放,泪落不止,只道他是伤心的痴了,凤姐抹了泪上前劝道:“宝兄弟,你这样,让老太太怎么安心上路呢?老太太素日是最疼你的,可不能这么着了,啊?”
    说着便让两个婆子上来将宝玉拉开。
    宝玉怔怔不松手,可终敌不过那两个婆子的,终是放开了。谁也没注意那一角上哭红了眼睛,却无人理睬的宝钗。贾母终于被抬去了备好的灵堂里。
    满目皆白,宝玉呆一脚,痴一步,跌跌撞撞,不知所到何处。因府中人手不足,麝月等人也被抽去帮忙,除去用膳就寝的时候,谁还有空管宝玉去?故他每日只前后闲晃而已,也无人管他。这日才走到角门上,便一眼看见王夫人由人簇拥着往这里来,他转个身便躲了一角上,没让她看见。
    母子连心,王夫人知他脾性,管得他严严实实,不敢动弹。他又何尝不明白王夫人的脾气心性?何况他又听到了佛堂里那番惊诧人心的自言自语。即使再骗自己说那许是王夫人拜佛拜糊涂了,连在菩萨面前都魔怔了,又有何用?眼前这个正在料理贾母丧事,理该悲痛欲绝的母亲,却只是双眼微红,时不时拿帕子掩着嘴角……那几欲藏不住的笑纹。
    哈哈哈,假的假的假的!
    灵堂之上,那对谪仙一般的男女却是更加惊痛了他的眼,刺得他心痛如绞,又自惭形秽。
    依稀里好像记起那年姐妹间闹了纷争,自己写了句偈语曰: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后黛玉偶然看见便问他:“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坚,尔有何贵?”自己竟不能答,黛玉便又续了一言云之: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如今想来,正是如此,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心念至此,不由泪如雨下,知向来便是自己痴心妄想而已。复又思及宝钗——她嫁与他多日,却是独守空房,冷落寂寥,薛家又日益败落,也是可怜之人。才一想到此,却又想起王夫人与薛姨妈来,若是没有她,若是没有她们……他的痴心许就成真了呢?一念至此,心意便陡然翻转,恨彻骨髓。
    醒一阵,梦一场,红绸遍布,喜气漫天,自己仿佛置身一个欢喜得令人窒息的世界里,牵着大红喜球,摇摇晃晃晃晃悠摇摇到了喜堂前,贾母端坐,王夫人在旁,凤姐在侧,灯花并蒂,喜乐声声。可盖头一掀,却只见端庄淑慧贤德人,没有了世外仙姝寂寞林。
    寻遍了满园烟翠,却只剩落花漫地送春归,只因风刀霜剑严相逼,终迫得黄土陇中卿独眠。
    奈何天,难奈何!
    原来如今才是幸!
    东方渐亮,天色渐明,梦亦要醒了。
    贾母这座泰山虽去了,但日子还是要照过的。于李纨来说,不过是换了要伺候吃饭的人兼这个人的脾性太挑三拣四、指东嫌西……而已。
    做媳妇的伺候婆婆吃饭,是贾府的规矩,孝期之内更该尽孝,是王夫人的意思。
    贾母去后,邢夫人带了凤姐在那边,这边的内院便是王夫人独大,她的话,自是没人敢不听。故每日天色未明时,李纨便亲自带了人在王夫人房等着伺候她洗漱用膳。宝钗昨儿夜里起了几次,早上略耽搁了些时辰,晚了李纨一会儿才到。等王夫人起身之后,二人便带了人进去伺候。
    一时王夫人洗漱毕,便有丫头呈上了早膳来。妯娌二人伺候她用了,便是一早上的事儿开始了,如今人口减了好些,倒也简便了许多。李纨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不多说,一步路不多行,但该做的一样不落。王夫人素日虽不甚待见她,但也挑不出什么大错来,不阴不阳地说了两句,便罢了。
    待到了中饭的时候,依旧是宝钗摆膳,李纨执箸,王夫人略看了看,便皱了眉道:“这道香笋丝前儿不是做过了,怎么又端上来?还有我不是说想吃荷叶米粉蒸肉么,怎么反倒没见着?要的没见着,不要的偏拿了来,这是给谁脸子看呢?”
    厨房的事一向不是李纨管的,自然她站着不动。宝钗一旁道:“太太多心了,想是厨房的人记岔了,我就叫她们重做去。”
    王夫人道:“罢了,如今日子艰难,倒也不必事事这般计较。只是……”放下筷子,拿了帕子略抿了抿嘴,道:“府里的规矩不能乱。老太太在时是什么样的,就该怎么样。我虽俭省,可写水牌写菜蔬每日转着吃的规矩,断断不能蠲的。不然,也失了我们这样人家的排场体统。”
    李纨宝钗心中皆不以为然,却是低了头答应着。
    王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挥手叫人撤下饭桌去,漱口毕,道:“管厨房是谁?革去一个月的月钱。”
    众人心中一凛,早有人下去传话。
    一时外面忽有丫头来说贾兰有事寻李纨。李纨听说方才有些神采,便想要回去,却又不敢,只拿眼看王夫人。王夫人道:“去吧去吧,小孩儿家家的不懂事,一点子小事都急得什么似的。”李纨忙忙答应着去了。
    宝钗见她去了,便也要告辞,不想王夫人道:“你且站着。”宝钗只得站住。
    静了半晌,忽听王夫人冷笑说道:“那边大太太是没见过世面的,嘴里嚼的总不过是这么几句话罢了,我素日都不去理她,总当她放屁就是了。可她有句话却是说对了,这贤媳进门,方才能家业兴旺。不贤的媳妇进了门,便是祸害!”
    宝钗听这话不像,却又不敢搭腔,只得低了头。
    王夫人又道:“你是我亲侄女,又是我亲眼看大的,打小就是个好的。要不然也不会聘了你给宝玉。若不是碍了这一层,我何苦和老太太顶缸,闹得老人家在世时不顺心?可瞧瞧你,自打进门之后,这出的事哪样是好的?先是大老爷——”顿了一顿,道:“他的事虽是他自己闹的,终是不好的名声。再是娘娘和老太太,凤丫头素日在我这里好好的,可是近来三灾八难不断,回了那边之后更是差了……这一遭又一遭,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宝钗不妨王夫人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心中又气又痛,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心下大伤,又碍着王夫人,连哭也不敢,只低了头不语。一张脸先是涨得通红,后又变的雪白。
    这古来女子命硬一说,可大可小,若是遇上命苦的,只怕这一生就完了,思量几番,宝钗不由软了身子,跪下哭道:“太太……”
    王夫人作势叹一声,道:“罢了,起来吧!本来遇见这样的事是要你去庙里住个几年的,只是宝玉房里不能没人,只能暂时忍了罢了。从明儿起,你其余的事情都不用管了,每日都到我那边的小佛堂念经吃斋,消消业障吧!”
    宝钗听说,只觉眼前一黑,险些厥倒,好容易跪稳了,抬头去看众人,却只见房中的丫头婆子或怜或叹或厌的神情,心中一悲,泪珠儿便滚落下来。
    王夫人一蹙眉,道:“怎么,你不愿意?”
    宝钗强自掐了自己的手,勉强赔笑道:“太太是心疼我,才让我来佛堂念经拜佛,不单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府里,为了二爷,媳妇哪里能不愿意的?”说着磕了个头,道:“谢太太恩典!”
    王夫人方才志得意满得笑起来,正要说话,却见外面一阵嘈杂,王夫人骂道:“什么人这么没规矩,这里也是能吵嚷的地方?快拿了来!”
    早有婆子去了,却见一个人急急冲了进来,倒是唬了众人一跳,又跪在王夫人面前哭道:“太太不好了,太太不好了……”
    众人一看,却是郑兴家的,王夫人看她哭得稀里哗啦,又张口就是“太太不好了”心下便恼了三分,骂道:“混账东西,嘴里嚼沁的都是什么东西,掌嘴!”一旁的婆子上来就给了郑兴家的两个嘴巴子,郑兴家的一肚子委屈,却也不敢说,只捂了脸道:“太太恕罪,是奴婢嘴巴不干净。……但是,是真出了大事了……”
    虽说这郑兴家的当众给她没脸,但终究一是她的心腹,见她乖觉地认了不是,王夫人便罢了,只端了茶,轻抿一口,方才道:“什么大不了的事,急成这样,说吧!”
    郑兴家的哆嗦了一下,暗自后悔怎么就急冲了脑子来报这样的消息呢,岂不是找死么?只是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想寻个替死鬼也不能了。眼一闭,心一横,哭道:“禀太太,宝二爷不见了。”
    一阵安静,抬眼一看,却见王夫人仍端了那茶盅子,眼神却是直了,身子也是僵僵的。众人都惊得呆了,“啪!”王夫人手中的茶盅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直挺挺往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