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好痛……我的孩子……
似乎很多人潮水般涌入了毓琛宫……御医……产妇……还有皇后、溥畅、琳琳……龙胤……救救我……为什么太医求他出去……龙胤……你来握握我的手……我要你在我身边……
猛烈的疼痛、撕扯、摇晃、尖叫甚至恐惧让她几乎咬碎了贝齿,攥碎了关节。本还是凉爽的青天白日,产房内的昏暗、潮湿和闷热却让她疯狂。如云的乌发如今让汗结成了一团,粘在了她玉颈上,汗浸湿了衬裙与几层床单。
炼狱一般……是谁在叫……怎么出了这么多血……孩子啊,生你出来竟如此不易……
此刻龙胤的如焚心急也是要灼身了,狂乱的步子几乎要踏烂了毓琛宫的大理石地板。太医们一个一个的把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出血太多……恐难兼保母子……
他怒极抽出了案上的剑,咣一声拍在桌上。保母亲还是保孩子……这难道是需要问的问题?云儿,不要怪我,孩子……以后我们还会有的。
皇后正缩在墙角不知如何是好,而已习惯与龙胤形影不离的珍儿,此番也跟来了毓琛宫,见他冲动,忙按下了剑,珠瞳也生生印了恐惧。纤手犹豫地扣上他的臂,珍儿强定着心神道:“表哥……你……要相信她……再等等……等等……”
正在此时,产房中终于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啼哭声。产婆惊喜地叫着:“生了!生了!啊呀……是个小皇子呢!”
这清亮的哭声,一个小生命的呱呱落地,终于了结了这一场折磨。
此刻,正是辰时。
产前的一场大病,再加上分娩的煎熬,凝云几乎拼掉了一条命,龙胤也几乎惊掉了一条魂。
幸而最后母子平安。
凝云仍昏迷着,但经太医们诊治,确定已无大碍了。
龙胤急不可耐地冲进了产房,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端详她半晌,明肌似雪般苍白的几乎透明,柔弱地如风中柳絮一般,让他心疼,那只手更是软绵绵的,不着一丝血色。
他舒然笑了笑,轻吻她的纤手。从今往后,你再不会有如此的苦痛了。
朋月宫。
凝云产后昏迷的第二日,珍儿生拉硬拽着将龙胤抓回了朋月宫休息。望着龙胤熟睡中疲惫不堪的脸,她倒真有些恨起了凝云。她轻轻将头靠上了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然而睡了没几个时辰,毓琛宫便来报了。她吩咐侍女让那人在外殿等,轻轻起身,不想吵醒龙胤。
“什么事这么急?”她倒也怕凝云出了什么事。
见欣贵妃不悦,桃蕾有些支支吾吾。“这……秋涵姑姑说皇上交代过,我家贤妃主子醒了就马上宣御医,并报给皇上……”
珍儿愣了愣,似乎没适应“贤妃主子”这称呼。
路妃之子,已被龙胤取名“世玙”,她本人,也当即晋了正一品贤妃。
半晌,她才回过味儿来,怨气已是悄悄地深生在了脑中,却只反上一丝懊恼和不快。“既醒了,你们宣御医来就是,何必吵皇上?他都一昼夜未合眼了!”
“可皇上亲自吩咐……”
“这事我说了算。你且回去宣御医,贤妃有什么事了来报给我或皇后姐姐,皇上那边明儿个一早再说。”这般打发了桃蕾之后,她回到了龙胤身边。方才在毓琛宫,她仔细同御医确认过路贤妃已无大碍了,这才拉龙胤歇息。今天晚上,任是天皇老子来也不能打扰了他。
然而,珍儿的好心没能得来好报。
次日清晨,龙胤就听说了这事,为没能叫醒他而大发雷霆。
“贤妃已经无事了!人家想着你需要休息,才没有叫你的。”珍儿委屈地咂着嘴。
“什么话!你不见她折腾了多久?哪里这样就无事了?御医说昏着倒好,醒了才最是疼痛难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她从没见龙胤如此愤怒过。他再没同她说一句话,就奔毓琛宫去了,一去就又是两日两夜。
尽管佳妃来陪,珍儿在朋月宫中却如何都待不踏实,干脆叫宫女熬了碗鸡汤,自己提了也往毓琛宫去了。
毓琛宫。
凝云再不愿在那张床上躺着,于是龙胤着人去把福香亭中那张摇椅搬了回来,置于殿中离炉火近旁的地方。凝云手托玉腮,静眸含笑,也不讲话,也不睡觉,只睁着眼瞧自己的儿子,似乎瞧多久也不够。
龙胤在一边倒急了,几番要说话都被她挡了回来。于是他铁青着一张脸佯作怒状,手臂在胸前抱的甚紧,一双俊目却颇在她纤体上下游离了几忽。
如今见她轻纱曳地,弱不胜衣的薄柳柔态,愁娥黛蹙,俏颜含霜似的娇波刀翕,他又有几分醉了。
“你睁眼那么久,一点都不累吗?好歹睡会儿,那孩子不瞧又丢不了。”
凝云依旧不说话。龙胤干脆挡在了那婴儿前面。“别瞧了。朕也在这儿守了两天了,也没见你瞧朕一眼。”
凝云见他吃儿子的醋,忍俊不禁,伸手去拨开他。龙胤纹丝不动,气道:“你也不用这么惦记着,世玙早晚给奶娘抱去的,不会在你身边多久。现在亲了,以后可难受呢……”
闻言她猛地坐起,怎奈仍是体弱无力,又软绵绵地倒了回去。龙胤幸灾乐祸地瞧着,手底下不忘塞过去个又松又软的垫子让她靠在背后。
凝云怒道:“我的儿子我自己养,谁也别想带走。”见她动气,他忙服软。
“别气别气,当心身子,什么都依你。”
大概说话声大了,小世玙惊醒,哇哇地哭了起来。凝云和龙胤一齐伸手去抱。龙胤抢了先,却有些笨手笨脚的,怎么哄也哄不好。凝云忙要了过来,一边哼着摇篮曲一边轻拍着他,不一会儿,他又睡着了。
“好个小叛徒!不听父皇的话,只会跟母亲摇尾乞怜……”
“玙儿是我生的自然听我的话。”凝云得意道。
“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歌儿?好听的紧。怎么从没给朕唱过?”龙胤似乎打定了主意找茬。
“小声些……他好不容易睡着……”
新生命的降临将两人也变成了孩子一般,斗着嘴体味着为人父母的快乐。
毓琛宫门外,珍儿呆站着,鼻子酸酸的,两行清泪自脸颊滑落。佳妃在她身边,水眸微眯,右手细指轻捏了捏她的臂,左手递上一块锦帕,心中却知如此远远不能安慰她一颗破碎的心。
一阵风急,庭中杏花如雨飘零,覆了珍儿满头满身。
她转过身去,留下珍儿痴望着毓琛宫中两个琴瑟和鸣的身影,自己竟也有止不住的泪留下。
拭干眼角痕,她苦笑了。爱,是从来没有的;宠,也不过朝夕即改;如今,只有权,是她再也不会放过的。
回转身,她上前几步用力握住珍儿的细腕,生将她拉回了朋月宫。
她敢肯定,珍儿此时的决心,已下定一半了。
三十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三日之后,毓琛宫。
欣贵妃和佳妃来访,凝云身子也好了许多,少不得应承着。闲谈着没一会儿,佳妃朝珍儿使了个眼色。珍儿还犹豫不决,凝云倒瞧出点什么来了。她早料定二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这就来了。
然而,珍儿说出的话仍让她吃了一惊。
“这不可能!”她猛地站了起来。
世玙是她的,不能给别人抢走。
珍儿解释道:“皇上也是这个意思,妹妹身子不大好,不宜过于操劳。玙儿留在朋月宫中,本宫和皇后自会照应,妹妹也可以随时去看。”
“承蒙贵妃关心,臣妾身子再不好,孩子也还可照顾,怎好麻烦贵妃?”凝云唤的是贵妃,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去瞄佳妃。一定是她的主意。
佳妃倒不害臊,倩然笑道:“贤妃也好生想想。皇上如此喜欢玙儿,定也希望天天见,放在朋月宫,比毓琛宫方便多了。”
凝云秀眉一扬,沉然道:“这倒怪了,皇上昨儿个还在毓琛宫,怎么竟没跟我提起过?”
佳妃一时语塞。
珍儿大窘,如同做错事被大人发现的孩子,眼神颇游离了几番后,再不敢抬眉去瞧凝云。见她退缩,凝云更加确定,珍儿不过被皇后和佳妃拿来做了挡箭牌,冷笑一下,如剑的目光锐利地扫向了佳妃。她究竟安的什么心?又是在向皇后献媚不成?回想从前借刀杀人除去黎芬仪,将她的女儿据为己有,那是佳妃最明智的一步棋。
然而如今,将世玙讨去给了珍儿,她的好处究竟在哪里?
佳妃并不怕她目光中的逼问,冷冷回视,毓琛宫中的气氛霎时电光火石了。
她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这一步。许久后,她回忆起那日的一幕,叹自己心中仍是对路凝云存着一分相惜的,不然不会去劝她交出世玙。
如果她真的让出了世玙,往后的那个局便不会发生。
但她没有,因此,发生的一切只可说是命,再怨不得旁人。
出了毓琛宫,珍儿又是一阵泪下,佳妃就只在边上冷冷看着,再不去安慰。风又起,漫天槿桐花如雪,飞空均匀舒,抚过青翠如碧的草坪,绽放于灰颓深宫之中,本是清新美景,在佳妃心中,却是报丧一般的枯黄纸钱,一片片影了路凝云的命,珍儿的命……还有她自己的命。
半晌,她以一双寒意深眸轻点珍儿。
“该来的终归要来。”
春深未及暮的清曙四月,正是气候宜人的时候,欣贵妃却生了一场大病。
御医诊断过后说是残药致病,进一步诊断,那残药令人瞠目结舌——番木鳖与夹竹桃叶绞成的汁混在了一起,剧毒之物,且在珍儿体内已有时年。彼时皇后在朋月宫中焦急陪着妹妹,闻言即刻色变,言及四年前珍儿突发异病,求龙胤下令彻查此事。
龙胤自也是关心心切,于是六宫中一时间又是风声鹤唳。
凝云听闻时心中就隐隐有不祥的预感。若说珍儿四年前的病是奇,那么今日的病便更是奇。她不知皇后和佳妃又是在何处放了冷箭,然而不得不防。生育后身体恢复了些后,她便又挑起了统理后宫的担子。与溥畅商量一番,她下定决心亲查,或者至少……不让佳妃有可乘之机。
番木鳖明显是自宫外得来之物,内务府的簿册上对于其来源去路是有详细记载的,不难查问。而夹竹桃,虽是标韵曼丽的玉质精料,但因其毒性,后宫中也鲜有种植。
因此,两样合起来,如果真是宫中之人有意毒害,不难找出那人。
待得答案出来,凝云惊骇了。
后宫中,只有瑞安宫种有夹竹桃。内务府的簿册上瑞安宫亦领过番木鳖。
颐安夫人。
凭她与颐安夫人平日的相处,凝云知道她无论如何是不会做此事的人。然而证据确凿,凝云不得不呈报了龙胤和皇后。眼角瞥见佳妃一抹得意的盈盈笑靥,她知道这其中仍有蹊跷。然而,此事她处处亲为,凡事只与溥畅商量,不曾给皇后和佳妃一点使乱的机会,是她自己真真地查到了颐安夫人头上,又是怎么回事呢?
虽知道情况百般不对,她仍是硬着头皮为颐安夫人求了情,恳请龙胤许她进一步查证。
怎料风云再次突变,颐安夫人当晚便请求面见皇帝,对她的罪行供认不讳。
毓琛宫。
听闻颐安夫人认罪,凝云只觉天地仿佛倒转,巨大的震惊让她久久回不过神来。溥畅适时正在毓琛宫中帮她细细查找事中的疑点,如今也呆呆地张大了一双星眸,仍在翻阅簿册的手停在了空气中,不知如何是好。
来报消息的不是别人,却是许久不曾见的雨溪。凝云晋一品贤妃后,再次协理六宫,念着雨溪亦是个清高持德的人儿,便打点了上下,将她调出辛者库,仍得了一份体面些的宫人活计。
如今见她,果然比从前好了许多。一身青灰底色的窄袖对襟羽纱衣裳,素净得体。玉白面色上那一双明澈的眉眼似乎参透了深宫险恶,已娴然淡泊了许久。而今夜,顶着一方阴沉沉的天空披星而来,她眉目间刻了满满的忧心与愤怒。
凝云见是她,又见那张忡忡的脸,心中暗暗有些恐惧。
秋涵知一定与颐安夫人一事有关,默默走出内殿,闭紧了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