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湛轻笑一声:“那又何妨。”
    “那又何妨,呵呵……”他猛地的咳嗽着,敏湛给他顺背,他却推开他,含着血笑道:“明君,昏君,忠臣,佞臣,能一样吗?我死后,只求庸臣二字评价我,我九泉之下就可含笑了。而你呢,后人编撰史书的时候,你的位置在哪里,你想过没有?”
    “我在二十岁之前想过,之后就不想了。”他如实说:“而现在,我只想我能为皇上,为百姓们做什么。”
    张首辅叹道:“你当我不知道你和圣上要做什么吗?圣上胸有千秋,他有自己励精图治的想法。你正是他需要的人,忠心,敢作敢为,不怕失败后为天下人唾骂。但是圣上知道这有多难吗?早朝这种只有虚名的仪式,被搁置了,尚且有那么多朝臣怨恨。你们那样做……会……”
    “会怎么样,不是你我评说的,留给有人来讲罢。”
    他一怔,须臾笑道:“你看准一条路,执迷不悟的模样,倒颇像我的老师。那我就于九泉下,看你能走多远罢……”
    张首辅辞世半年后,有廷臣上奏疏,建议皇帝裁撤十二监的太监人数和宫女数量。这样的奏疏每年都有,无碍乎劝诫皇帝勤俭,但是这一次皇帝却认真对待,很快便开始动手裁撤宦官和宫女的数量,从宦官人数从两万五千直接将为八千人。
    众臣惊呼皇帝圣明。裁撤完内宫人员的第二年,地方御史上疏,称分封在各地的皇族人数太多,一个省的粮食拿出来都不够养育这些人。而且每年户部为登在玉牒上的皇族发银钱大大消耗了国库的存银。
    这一次,像对待自己一样苛责,皇帝立即下旨,分封在各地皇族子弟可以从事其他行业,不做限制,县主以下的皇室子弟,朝廷不再发放俸禄。并开始丈量各地王府土地,强占百姓耕地一律退还。子嗣超过二十人的皇族,如果自己养育有困难,可以将子女送到宫内,由宫内养育。
    此令一出,虽然内阁在皇帝和秦敏湛多年的静心排挤下,剩下的都是听话的老实人。可还是招致了六部官员的否定,每天奏疏中‘太祖恸哭于九泉’‘皇帝听信佞幸谗言,自断太祖龙脉’这种字眼,屡见不鲜。朝臣反对完了,地方的藩王立即做出了回应,其中庆王于正月起兵,借口是被用烂了的‘清君侧’。皇帝听到了只冷笑着说:“他自己有子八十九人,长子有子一百二十人,王府正牌主子加起来上千人,如果朕在容他几日,庆王不需外兵,自己子女儿孙就能武装出一只军队来罢。”
    庆王起兵很快被镇压,除直接参与的皇族人员被囚禁起来外,其余庆王子嗣皆贬为庶民。原本靠享用民脂民膏寄生的皇族子弟,一旦贬为庶民,几乎是废人,甚至有不少饿死的。而皇帝却不闻不问,丝毫不体恤。最大的藩王起兵失败,各地的藩王,不敢再妄动,乖乖退地。以前皇族不许从事其他职业,唯一的收入是朝廷给玉牒在册人员发放的俸禄,于是各地王府竞相生育子嗣,一度人满为患。这道诏令后,退地还民,县主下无俸禄可拿后,一度几乎达到百万的皇族人数此后骤降,令地方官吏和百姓头痛的皇族问题,迎刃而解。
    推动这项政令的首辅秦敏湛,被人编排成了太祖打天下时没斩死的白虎,现在变成人形鼓惑皇帝,残害龙子龙孙。在官吏中传的有鼻子有眼。直到他儿子秦宣入朝为官,还能听到父亲的神奇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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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女八岁生日的前一晚,明妆哭肿了眼睛,因为第二天晚上,宫里便会来马车接走她的长女,交由太后抚养,从此母女两隔,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可这是皇帝的命令,她不得不遵从。她在心中安慰自己,这都是为了静儿好,她此一去,今生便贵不可言了。
    “静儿长到十四岁,真的会被封为太子妃吗?”
    “皇上就是为了那一天,才让她现在就入宫的。你放心,她会和太子殿下从小建立深厚的感情……”为了避免历代首辅在先帝死后失势被清算的结局,皇帝早早做了打算,叫秦敏湛的女儿入宫养在太后膝下,和太子殿下从小熟稔。就算以后没有夫妻间的感情,但相互熟悉,总有几分亲情,不会对皇后一族痛下杀手。
    “那样最好。”她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求女儿能平安幸福。
    敏湛抹去妻子的眼泪:“……不要哭,天下哪个女子能有这般尊贵,你该替静儿高兴。”这是皇帝给他吃的定心丸,要他秦敏湛无后顾之忧的跟随他。
    “嗯。”嘴上这么说,一阖眼却是眼泪。第二天给静儿庆生,看着热闹的场景,恍惚想起自己重生后百天庆生那天的情景。那天舅舅不顾路途遥远,特意派人给她送了金制的长命锁。自从四舅舅在大同失势,免官为民后,据说用在任上攒的银两,没几年又捐了个地方官做,还投机倒把倒卖私茶。被人捅到敏湛那里,敏湛委婉的在信中表示,舅舅缺钱的话,可以上京来我们借,违法的事情不要做了,被人抓住,我救了你一次,不能次次救你。左怀堂在回信中爽快的说,一切听大人的。之后当真没再有不法传闻传到敏湛和明妆耳中了。
    泞城的刘家一跃成为和涂阳孟家比肩的富贾,许多钱来的蹊跷,敏湛知道是刘梦庆的捣的鬼,好在没闹出大动静,他便睁只眼闭只转眼,容着刘家的银子滚着翻的赚。而父亲刘庭举当属刘家幸福感最强烈的人了,女儿嫁的好,女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做梦都要笑醒几次,期间和妻子到过京城一次,出门坐轿,人见了知道他是首辅的泰山大人,点头哈腰称刘大老爷。他在京城好好招摇了几天,过足了瘾,才回了泞城。
    “……娘,妹妹要走了!再跟您招手呢。”秦宣使劲晃了晃母亲的手,提醒母亲。
    明妆挤出笑容,跟被宫中嬷嬷拥簇下已走到门口的女儿摆手:“静儿,乖,不哭。”
    听到母亲这般说,八岁的她倔强的抽了抽鼻水,当真没流一滴眼泪,乖乖的让嬷嬷牵住手,送上了马车。
    看着宫辇越走越远,驻足在原地的秦宣,有很多事不懂:“为什么姐姐一定要走呢?”
    “你姐姐是为了大家才入宫的。宣儿,你以后一定要记住,就算不在一起长大,你一定要对你姐姐好。”明妆教育完儿子,看向丈夫:“你也说一句吧。”
    敏湛摸着儿子发顶,充满同情的说:“你好好用功读书罢!有个地位崇高的姐姐,不是那么轻松的。”
    秦宣懵懂的点点头。
    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父亲那句话的含义。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靠父亲的权势中的乡试,他拼了命的要会试前用功,差点吐血。为了证明不是靠姐姐的关系,步步高升的,政务上丝毫不敢松懈,几乎可以和他传闻中为民ca劳一生的父亲比肩。
    但现在的他不懂那么多,只羡慕的说:“姐姐,进宫后一定能吃许多好东西……”
    明妆和敏湛听了相视一笑,领着儿子,关门返家。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