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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的小妹妹啊。他抱着她不无心酸地想,他看着她出生,看她从一点点大的小姑娘长成大姑娘,如今 她却气息奄奄地在他怀里气若游丝。
所以当梁德新一把老泪几乎都要在他面前跪下来,说“梁思一直做梦病好了能嫁给你,求求你救救她”的那一刻,程静言没有说话。
他没说话,却拿定了主意。
他承诺要娶她,也要她承诺好好活下去,等下一个手术的机会,离开医院的时候他看见全城的记者,再到后来轰动全城的盛大仪式,明知道这是梁德新的私心,只为木已成舟铁板钉钉,却什么都没有说。
父亲恼怒他的承诺,更恼怒梁德新的花样,订婚宴上没有出席,两家半个世纪的交情,因为一桩本来应该皆大欢喜的婚事有了裂痕。
他不吭声,不解释,陪着她转院去瑞士,不时飞越整个亚洲大陆陪在她身边,只有新诚的运作和梁思,从此是他的责任了。
他知道他舍弃了什么,但他永远忘不了当年眼前一抹血色中她哭泣的脸。他不能看她这样死。
这是程静言自己选的路。
接到医院的消息说找到匹配肾源的那一刻,程静言觉得从没有那么轻松过,临走前他在医院的大堂看见穆岚,她告诉他她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他却在想,她也知道了,那么也许等她手术完了,身体健康一点,他真的可以娶梁思了。
他们毕竟是相亲相爱的,她是他没有血缘的亲人,就算结婚,也能过完一生。
可谁知道坚持了这么多年,眼看着手术已经结束,她在他的眼前苏醒,却出现了电解质失衡,引发了潜伏多年以致几乎被遗忘的风湿性心脏病。输在了最后一刻。
他记得她忽然在他眼前血压骤降脸如白纸,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静言哥哥,你快跑,快跑。
她再也没有回来,他也从来没有告诉她,他已经坐在高墙上太久了,久到下不来了。
自从梁思去世,程静言就没有合过眼,跟着赶过来的梁家人一起处理后事,如果不是周恺风风火火地来医院找他,他甚至不知道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了。
周恺强迫他休息,他睡不着,抽了一晚上烟,浓缩咖啡像水一样灌下去,天一亮,就从酒店步行到湖边。其实他此时心智都很稳定,冷静到麻木,就是烟抽完了,站不起来,请寸步不敢离开他的周恺去给他再买一包,可他好像离开得太久了一点。
有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他以为是周恺,懒得抬眼皮,好久都没听到动静,略偏一偏目光,看见双女人的鞋子。
如在梦中。
程静言迟钝地抬头,身边的人面孔太熟悉,倒反而陌生了。时间有时候是很没道理的事情,他离开穆岚三年,好像还在昨天,梁思死了三天,倒像是三十年倏忽流走了。
穆岚把手里的烟递给他:“周恺说你要他买烟,他要我劝你少抽一点。我不劝你。”
程静言接过烟,没拆,放在了一边,有点疲惫地说:“你怎么来了?”
“梁思的事情,我听说了,我很抱歉。”
“手术很成功,那几个小时里她很快活,但术后电解质失衡,引发了心脏病,没有撑过去。”他淡淡地说,“她尽力了。”
成群的天鹅在他们眼前的湖边飘过,穆岚盯着那群白色的水鸟,看它们游远了,才接话:“嗯,我也听说了。静言,你熬得太久了,别熬了,休息一会儿吧。”
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程静言紧蹙的眉头稍稍解开了:“我还好。今天是不是周二,你不应该在这里。”
“这样说的话,你也不应该在这里。”
“说起来就在孙导的追悼会之后,肾源就找到了。按理这几个月我本应该陪在她身边到手术完成……”他停下,自嘲地一笑,“却因为不舍得这个片子,一直在工作。”
“不该为这个自责,你们都尽力了。”
“因为梁思,我舍弃了你,也舍弃了电影,又因为电影,没有陪她走完手术前最辛苦的一段路程。现在想想,原来世事轮转,不过如此。”
短暂的沉默后,程静言声音干涩地开口:“穆岚,以前我总是在想,我什么时候可以对你说这句话,想了半天只有两个机会,一是有一天梁思的身体好了,二是她不在了。我宁愿是前者,这样我或许会被你憎恨、厌恶,但好过现在,你赶过来可怜我。但不管怎么样,我终于可以说了——抱歉,当年我把所有的事情都瞒下来了。”
“静言,你明知道我最恨被人怜悯的,当初你什么也不说,宁可让我恨你,不也是为了不让我们彼此心软怜悯对方吗?”穆岚叹了口气,转过脸来看程静言,神色很宁静,也很坦然,“你说过,梁思尽力了,你又何尝不是尽力了呢?你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可怜,我也不会觉得你可怜,我就是想来看看你,陪你说说话。我想这个时候,你总是需要个人陪你说说话的。”
“当年我看见你,就知道你必然会成为一个好的演员。我也有一个身为导演的私心,想到传说中‘命中注定’的搭档,想看着你从一张白纸,成长到独一无二的演员,更希望我们的名字永远连在一起。但这样的演员,一代人里面不见得能有一个。但后来我爱上了你,不仅仅是作为女演员的一面,而就是你,穆岚。但梁思的事情出来,我曾经亏待过她,我不能看着她在我面前死去,于是我瞒过了你,也辜负了你。”
他说得这么流畅,好像已经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说到这里他微笑了一下:“当年我什么也没说,不完全是为了我们不为彼此心软,一半也是我的一相情愿,爱情会让人软弱,仇恨却激发人的斗志,你从来是不服输的,我想,就算没有我,你还是会往前走。时间治愈一切,十年后,二十年后,爱情消失了,回忆却留下了,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事情落在自己身上,也忍不住幻想能遵循这样的前例,我们还是会站在一起,哪怕维系我们的只剩下电影了。我在想,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我是永远不会放开你的手的,但身为‘导演’的程静言,却可以看着你经受苦难挫折,看着你成长,等待你绽放。我一念之差,失去了你,从此就再也不能找回你了。说起来,这才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事情既然摊开,穆岚也觉得不必再有任何的隐瞒了。他和她之间曾经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身体和心灵皆是如此。如今横在他们之间的那个人消失了,纵然往日已不可追,但至少他们还能坦诚地坐在一起,这又何尝不是时间馈赠的礼物呢?
穆岚看着程静言平静的侧脸:“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大概也是会进步的,因为你总是严格的老师。但是这样我就一直在庇护之下,我总是怕你,仰望你,追赶你的脚步。在我们分开之后,我才知道这个圈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才是一个独立的演员。静言,是不能再回头了,这几年过去,我们离当初的我们,都是千万里远了,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遇到你,爱过你,和你一起在《长声》里再合作,或是现在,从来没有。以前倒是自怨自艾,觉得必然是我哪里出了问题,才被你这样毫不犹豫地放开手,但现在再也不会了。我觉得有一点你说错了,爱情让人坚强,因为这个,梁思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也因为这个,我和你能心平气和地谈这件事。”
闻言程静言半垂下眼帘:“你真的和当年不一样了。”
“时间很公平,塑造每一个人。”
程静言飞快地合起枯涩的双眼,再睁开,视线因为长久缺觉而模糊,他僵硬的脊背开始放松,人也靠在了长椅背上:“我确实有点累了。”
他们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冷冽的秋风中,直到周恺过来找到他们。三个人并排坐了很久,分着抽掉一包烟,程静言站起来,说:“回去吧,我们回威尼斯。”
穆岚和周恺对视一眼,也跟着起身,这次穆岚和程静言目光相对,昔日的阴影弥散,他们终于能平静和坦诚地正视对方。那些误解伤痛已经随着死者的离去和时光的流逝而渐行渐远,同样打包起来的爱和回忆,也终于能交到对方手中,挥一挥手,各自起程。
赶到机场的时候他们错过了一班航班,得在机场多逗留两个小时。程静言终于睡着了,穆岚望着他安详的睡脸,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早上,那时他的面孔还没有这样多的忧伤和离散的痕迹,但那个时光,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脑海里浮起的是另一张脸孔,无言地微笑着。她走到另一边拨通电话,想告诉他回程的消息。
从包里翻出登机牌的时候她又看见熟悉的字迹,无言地告诉着穆岚他所在的地方。穆岚知道,她将再一次回到那个古老的大宅,穿过长长的迷宫一样的过道,穿过一扇扇百合花纹样的高大玻璃窗,穿过壁画上人物含笑的凝视,在窗下的水声和歌声里,与她要寻找的人重逢。
而他,正在满是馨香的光明之中等待着她。
chapter 20 brume dans la vall e 岚
穆岚打开车门,发现车里人少得诡异——本来应该塞满一车子的经纪人、助理、化妆师和造型师统统不见了不说,连司机和保镖也没在应该在的位置。
她狐疑地瞄了一眼车里的另外一个人,却是笑:“搞什么鬼?”
“有点紧张,想静一静。”何攸同镇定自若地回答。
穆岚禁不住笑。来的路上还听白晓安说何攸同的笑话。《长声》里的突破性演出为他赢得今年金像奖最佳男主角的提名,各路风声都传出他是今年影帝的热门,有记者拿到一个采访机会,兴致勃勃地问他:“攸同,你要是蟾宫折桂顺利夺冠,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以示庆祝?”何攸同问:“比如呢?”“比如向人求婚啊之类的。”何攸同想了一下,反问:“难道我一辈子不得将,就一辈子不结婚吗?”
这笑话让穆岚笑了一路,如今听到何攸同一本正经地说紧张,穆岚特意拉长声调“哦”了一下,才继续说:“那好,你一个人慢慢静一静,我在车的外面等你。”
她作势要走,却被何攸同一把抱住了腰。
车里的温度正好,抱了一会儿也没出汗。何攸同放开手后仔细打量了穆岚一番:她今年没入围,但被邀请作颁奖嘉宾,也是一样盛装出场,穿着墨绿色的雪纺长裙,祖母绿的长项链在颈间闪烁。看完他说:“好像少了点东西。”
穆岚出门前被唐恬检查过行头,她眼睛毒得像探照灯,也都没说什么。就莫名其妙看了一眼何攸同:“少了什么?”
不知道他从哪里抽出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正是“木兰”。虽然花朵姗姗可爱,但穆岚摇摇头:“我穿绿色的裙子,怎么戴紫色的花……”
花字还没说完呢,就看见那朵花好好的一颤,有东西从花蕊的深处掉了出来。
她没看清到底是什么,就见何攸同脸色一变,有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弯腰去座位下面找。穆岚心里奇怪,也跟着俯身一起找,找着找着觉得脚底踩了东西,抬起鞋尖一看,人就定在了位子上。
何攸同眼尖,看见一点星亮,把戒指拾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看来我还是没有当魔术师的天赋啊……”
穆岚倒是真的懵了,直直盯着他,连笑也不见了。
她这个样子叫何攸同也一愣,但不管顺序是不是错了,还是魔术技巧上有什么纰漏,戒指已经先跑出来了,总不能又藏回去。他定了定神,看着穆岚说:“是这样,穆岚。”
“哦。”穆岚木木地应了一声。
“我……好像忘词了。”
“你……还准备了台词?”
“大概想了一下。”
“那就再想一下。”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觉得对方和自己都在冒傻气,不由得相视而笑,笑完何攸同正正神色,也不管车子里空间狭窄,单膝跪地,一手揽住穆岚的膝盖,仰面望着她,开始说:“是这样。我是没有家的,你也没有,但是你有小花,我连小花都没有,我不知道你想要几个孩子,我反正至少想要两个,一个你的,一个我的。总归都是我们的……如果你不想要小孩,也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养小花,给它找个伴,养很多的小猫,还是你也喜欢狗,我们也可以养狗……”
穆岚已经笑得埋在何攸同的肩膀上:“天啊,攸同,这是我听过的最笨拙的求婚的话了。你真是变呆了。”
何攸同扶住她不停抖动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