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却软了,暂时顾不得是不是游客里会有认得他们的人了,反握住他的手,还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好。”
    这一天似乎是幸运日,他们投入茫茫人海,就好像两条最普通的鱼儿,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走近来确认什么,所以他们一直牵着手,从美术馆出来又去丽都,在巴因斯酒店吃完下午茶,又沿着海滩悠闲地散步,看完夕阳才搭船回到圣马可,躲在花神咖啡馆某个角落享受一杯桃子汁、一杯樱桃香槟,喃喃私语,不住亲吻,也还是不放开手。
    直到电话声响起。
    咖啡店里已经华灯初上,穆岚看了一眼号码,是白晓安打来的,接起后刚说个“喂”字,她已经噼里啪啦开始说:“穆岚,你在哪里?我以为你回来得晚,今天早上一直没敲你的门,可是前台说你昨晚没回来,你不要紧吧?没事吧?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天啊,我把你弄丢了,唐姐知道了要杀了我!”
    穆岚偷笑,看了一眼对面的何攸同,打断滔滔不绝的白晓安:“你别慌,我没事。现在我和攸同在一起。”
    “哦……和何攸同在一起就好,那没事了……”声音猛地卡壳,好久之后白晓安才近于惊恐地说:“呃,你们在一起,吃晚饭吗?”
    穆岚还是笑,对何攸同比了个眼色,才说:“我记得明天的行程。你别担心。”
    “啊,穆岚,你,你们……”可怜的白晓安都结巴起来了。
    “替我们保密吧,晓安。”
    相爱中的人不舍得有须臾的分离,这一晚穆岚也没有回去,再一晚依然如此。周一的一大早穆岚迎着晨光步行回宾馆,走到一半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一回头,看见何攸同追上来:“我想找个地方吃早饭。”
    可那天程静言没有回来。
    程静言人不在,也联系不上,周恺看着全部准备就绪的剧组,也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就让副导演继续这一天的拍摄任务,自己则想尽办法继续联络程静言。
    穆岚对此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她很清楚程静言是极守时的人,如今没有按时出现,肯定出了什么事情。
    周恺用了一整天还是没有联系上程静言,到了晚上收工,他找到穆岚,说:“我买了机票,等一下赶去苏黎世。”
    穆岚心也沉了下来:“你联系了梁家没有?”
    “联系过了。”他脸色很难看,“我先过去一趟。没事的,你们继续拍片,我肯定还是能找到他的。”
    这是她留宿在何攸同家的第四个晚上,周恺语焉不详匆匆离去令她整个晚上都心神不宁。她没有在何攸同面前掩饰她的不安,他没有追问,只是说:“他可能在什么地方?也许我能请朋友帮忙找人。”
    穆岚按住何攸同扶在她肩膀上的手,摇头:“攸同,我怕是梁思出事了。”
    他扶着她,像是想借此给予她支持和力量,想了想又说:“他不是还在等匹配的肾脏吗?”
    穆岚摇头:“上周程静言告诉我,肾脏已经找到一段时间了,可以手术了,他这个周末是在苏黎世过的。”
    何攸同没有接话。
    他的沉默越发扩大了穆岚的不安。她怔怔地盯着他,心里的阴影越来越大,简直要把她完全地吞没了。穆岚想开口,打破此时的静默,何攸同却先坐到她身边:“不要慌,现在肾脏移植的技术已经很完备了,再等一等,我们都等一等。”
    灯光下他镇定的神色和语气有些陌生,穆岚想,怎么像是回到几年前刚认识的时候了呢?这个莫名的念头让她蓦然惊慌起来了,就在她要站起来给自己倒一杯水的时候,何攸同却紧紧地抱住了她,力气这么大,几乎令她疼痛了。
    她虚弱地喊:“攸同。”一抬眼,看见天花板上倒映出窗外的水波,悉数荡漾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晚上他们早早睡了,穆岚睡得不怎么好,几次醒来,看见身边的人是何攸同,才放心地又睡下去。清晨的时候她被电话吵醒,来电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怕吵醒何攸同,忙去接,忘记了睡前两个人孩子一样手挽着手,何攸同动了一下,翻了个身,也在同时松开了手。
    “喂。”
    电话那头是周恺的声音,先恶狠狠地骂了句娘,想起是在对穆岚说话,又赶快说:“抱歉,抱歉,我的手机快没电了,现在买个充电器都买不到,正投币呢。穆岚,是这样,你看能不能,过来一趟?”
    穆岚心里一凛:“程先生找到了?”
    “找到了,不过……”他有些为难地停住了。
    穆岚心口狂跳:“那梁思呢?手术怎么样?”
    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开口的语气也更艰难了:“不在了,周六晚上刚下手术台,就不行了。”
    她头顶轰然作响,几乎握不住手机。
    但电话那头声音还在继续:“这事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静言这个人,这都几天,我就是觉得不对劲……你要是能过来,我打电话给老莫,调整一下这几天你的戏份……穆岚,你看呢?要死,硬币没了。”
    穆岚手心的汗一下子全出来了,一扭头,发现何攸同也起来了,坐在边上看着她。她于是瞬间拿定了主意:“我过来,你等我,我等一下给你打过来。”
    她二话不说挂了电话,对脸色平静的何攸同说:“攸同,我要去瑞士一趟。”
    何攸同一点也不吃惊地点头:“今天走?我叫人给你订票。去苏黎世?”
    他起身拉床铃,很快有人进来,穆岚听他们叽里咕噜一堆,正在走神,忽然何攸同问:“护照号多少?”
    “什么?”
    “你的护照号,订机票用。”
    她这才回神,把自己的护照号报了一遍,等管家出去,何攸同看着穆岚,问:“程静言找到了?”
    穆岚已经跳下床,听到这句话停下来:“一直在苏黎世。梁思没从手术台上下来。我就知道这么多。”
    何攸同一把拉住她的手:“要不要我陪你去?”
    穆岚看着何攸同,微微一笑:“没事。我可能晚上就回来了。攸同,总是你找到我,至少这次你等我来找你吧。”说完她反身坐回床头,给了他今天的第一个亲吻。
    何攸同拥抱住她纤细的肩头:“好,我等你。”
    没多久他们被告知已经订好了能赶上的最早一班航班,穆岚与何攸同分开之后先回宾馆取放在保险箱里的护照,临出门前看见压在桌上的早些时候何攸同写给她的地址,也一并拿起来塞在包里,就再一刻也不耽搁地赶往了机场。
    比起威尼斯,苏黎世的深秋已经先一步来到了。
    程静言坐在苏黎世湖旁的长椅上,隔着波澜不兴的湖水看着远方白了头的群山。如果是苏黎世的夏天,沿湖的林荫道上树荫正浓,湖面上有人泛舟,也有人扬起游艇的白帆远行,阿尔卑斯山脉的积雪很淡了,那时直到晚上八九点天还亮着,阳光透过古老的橡树的枝条落下斑驳的光点,在不需要做透析的日子里,他会推着梁思,在湖边的夹道上散步。
    明明不过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如今再想起来,好像已经过了许多年了。
    前两天夜里气温突降,于是树上的叶子瞬间变了颜色,被上午的阳光一照,金色或是红色的叶片迎风招展美得像是时间都停住了。不远处有一个父亲带着他的小女儿渐行渐远,她看起来不过五六岁,淡金色的头发披了一肩,蹦蹦跳跳走两步,又牵住父亲的衣角不肯放开。
    程静言蓦然想起来,在太久以前,梁思也曾这样,梳着两个辫子,扑闪扑闪着像极了她妈妈的大眼睛,抓着他的衣角怎么也不松手。说起来,真是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认识她了。
    早在梁德新大张旗鼓地迎娶当时的第一红伶杨茗露的时候,他七岁,在他们的婚礼上做小花郎。再过了几年身后就开始拖了个小尾巴,漂亮得惊人,也顽固得惊人,明明年纪差那么多,却非要跟在他们一群男孩子身后玩。
    那是程粱两家还亲密无间的时候,时常走动,他跟着父母去梁家吃饭做客,就见小小的梁思拖着有她半个人高的洋娃娃,穿着锃亮的小红皮鞋,从梁家高高的楼梯上下到客厅来,偎在父亲或是母亲的怀里,看着大人们说笑,听着听着不耐烦了,就跑过来缠着他说故事。
    程静言的青少年实在是皮得无法无天的,大老板的独生子,也是老来子,唯一的亲姐姐大了他足有十岁,他哪里会有耐心哄一个小七岁的娇娇女。
    梁思十五岁那年杨茗露去世,死因是难产引发的血崩,一大一小都没保住。那天他跟着父母赶到医院,就看见她蜷在椅子上,小小的一个人,勾着脑袋,恨不得把整个人藏在衣服里。
    他渐渐对她好了一点,半是因为父母叮嘱“你梁叔叔又新结婚了,她这么小,没有妈妈,却亲近你”,半是不能忘记那天医院里那个形单影只的身影。于是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带着她出门看新诚最新上映的贺岁片,她还是这样快快活活地拉着他的衣服下摆,欢欢喜喜望着他。
    谁知道那天后面跟了人。
    察觉到有人跟着他们,程静言觉得不对,依稀记得父亲说过有些什么仇怨,他牵着她的手穿街过巷,后面的人一直追,他们就一直跑,梁思一面跑一面哭,说静言哥哥你在跑什么啊?我真的真的跑不动了。
    后来他们被一堵墙堵住了去路,他皮惯了,一人多高的墙不算什么,就先跳上去,再把梁思也连拉带拽扯上墙头,他叮嘱她,跟着我跳,可是他跳下去了,她却还坐着。
    哪怕隔着墙他也能听到后面追赶的人的高呼和脚步声,他着急地催她跳,她哭花了脸,说不敢,他只说,你跳,快点跳,跳了我接住你,不跳我不管你了啊。
    她一抹眼泪,跳下来,他却没接牢她。
    背着她跑的时候他知道她腿上的血染了自己一手,身后的人越来越近,他却因为背了个人跑得越来越慢,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也是第一次这么害怕,眼看自己都要跑不动了,忽然听到肩膀上的小梁思说,静言哥哥你一个人跑,跑了找到我爸爸和程伯伯,你们再来救我。
    他知道不能放,哪里肯听,咬紧牙关闭着眼继续跑,忽然肩头一痛,他手一滑,和梁思一起摔在了地上。
    她狠狠地咬了他。
    她坐在尘土地里大声哭,尖叫着要他快跑快跑,他擦一把汗,眼睛被手上的血糊住了。
    后来他跑了,找到了父亲,也救回了梁思。
    梁德新送她去了英国,过几年又去了瑞士,一年回来两次,他们每年见面,她还是笑着叫他静言哥哥,都不跟在他身后了——找到被绑走的梁思已经是事情发生的几天后了,晚了这几天,她当时从高墙上摔下来摔坏的脚再也没有办法恢复如初了。
    慢慢地他们还是都长大了,还是很亲密,就像真正的兄妹。他子承父业,做起了导演,掌管整个公司,她则悄悄地长成一个有着漂亮眼睛的大姑娘了。
    他想他会看她出嫁,郎才女貌,夫妇和顺,给她的孩子做干爹,可是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查处了肾病。
    梁德新家财万贯,子息却很单薄——原配生的长子和小明星殉情,续弦死在难产上,后面的太太也好,情人也好,不知道怎么都养不出孩子,这把年纪只留下一个不认父亲的长女和一个等着换肾续命的次女。而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高声嘲笑:梁思遗传了杨茗露的稀有血型,随着生母的去世,她的直系血亲里再也没有人能给她输血,更不必说移植器官。
    为了给她换命,梁德新出天价寻找匹配的肾源,连程静言一有机会也在为她找一切可能的机会,他不管多忙都会去探望她,告诉她一切愉快的消息,他在她面前是毫无隐瞒的,他甚至告诉她穆岚的事情。这样拖了两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匹配的肾脏,可手术的前几天,对方临阵退却了。
    他接到梁德新的电话,暴跳如雷又老泪纵横地求他来医院看一看消息泄露后就开始绝食的梁思。他匆匆赶过去,她全靠输液吊命,毫无生气,看见他走进来的一刻,就在他眼前哭得崩溃得不成人形。
    她哭得昏昏沉沉的,却不肯放开他的手,呓语着叫着他的名字,又浑浑噩噩毫无征兆地坐起来,说他已经喜欢别人了,就算她活着,也和死了一样了。她再也不愿意带着透析之后满身腐败的血液的味道面对他。
    程静言也知道这两年她吃了怎么样的苦,又是怎么样咬牙煎熬着等待,如今一朝所有的希望落空,天堂地狱,瞬间翻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