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是出门度假这么个事实。
    穆岚对此同样一无所知,她不问,何攸同自己又不提,就只当没这回事情。她接过袋子,笑着摇头:“这几年都是最先收到你的礼物,又要你破费。”
    “这只是因为我正好这段时间不在,所以只能提早送了。”他一耸肩,语气轻快地说。
    穆岚又一次道了谢,当着何攸同的面开了掀开盒子,里面照例是一瓶红酒,另有一个稍小的盒子,也不知道包了什么。
    她本不识红酒,也难得喝,近来很偶然的机会白晓安来家里接她,看见茶几上空了一半的红酒瓶子,还被穆岚直接倒进马克杯里喝,直呼可惜,穆岚经她一番解释,才知道这看起来包装也平淡无奇的酒,其实也包含了送礼的人的仔细心意:何攸同第一年送穆岚礼物,正好是她出生那年拉斐酒庄出产的红酒,三年来每年一瓶,酒龄者都在二十三岁。
    今年收到第四瓶,穆岚看了看,始终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就对着何攸同笑了笑:“这酒比我越来越年轻了,攸同,你费心了。”
    “可人出生的日子只有一个,不然每年生日都喝一样的酒,不是也乏味吗?”  “喝酒你是行家,晓安都比我懂得多。我上次拿马克杯喝你送的酒,被她好好上了一次课。”
    “我说过,人活在世上,首先就是要有趣,你要是喜欢,拿纸杯子喝也可以。”何攸同只要真心在笑,眼睛就格外深,整张面孔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飞扬。
    穆岚闻言也是微笑,又指着那没拆开的盒子问:“那这里面又是什么?”
    “你自己打开看。”
    车子的空间毕竟狭窄,施展不开手脚。穆岚想了想,抬头问何攸同:“谢谢你的酒。不过给我喝怎么都有点牛嚼牡丹的意思,这样吧,你困不困?不困的话我家里还有点糖果和点心,可以一起喝一杯。”
    何攸同故意问她:“哦,要是被记者拍到怎么办?留宿穆岚小姐的公寓,到时候可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穆岚反而大笑:”你连我没出生的孩子父亲的虚名都担过了,还能更糟到哪里去?不过一切在你,绝对没有勉强的意思。平心而论,你应该比我更担心绯闻才对。”
    闻言何攸同一笑:“我从善如流。”
    穆岚在几年前就从新诚的宿舍搬了出来,另外换了公寓。也是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好地方,却在城市的另一头,远远地和程静言的房子隔开。
    何攸同搬着礼物,跟在穆岚身后进了屋子。穆岚拿钥匙开门的时候他说笑;“认识这么多年,总算有缘一睹你的香闺,真是三生有幸啊。”
    穆岚钩起嘴角笑着觑他,门刚打开小花就闻声而来,朝着她的脚边扑上来。
    小花看起来已经好多了,亲昵地蹭着穆岚的脚踝咪咪地叫。穆岚蹲下身把猫儿抱起来,仔细一看,发现右边的前掌都有点肿了。
    打吊针打成这样,穆岚也心疼,抱着小花反复抚摸它油滑水顺的皮毛。何攸同见一人一猫这样亲昵,跟着看了一会儿,才把手上的东西就近放在沙发上,顺势打量起房子来。
    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穆岚怀抱着猫不肯放开,轻声问他:“喝点什么?  何攸同接话:“先拆礼物吧,再决定喝什么。”
    他这样的坚持让穆岚有些诧异,但也没多说,放开猫转去开礼物。小盒子套着大盒子,层层叠叠,穆岚耐心一件件打开,等到礼物亮相眼前,反而动作一停,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拿起其中的一组。
    青花颜料勾勒出藤蔓和花朵,印在贝壳纹的白瓷杯子上,小小的一件杯子甚至盖不满手心,轻得感觉不出重量来。那图案一看就知道是外国人学画中国青花,但妙在疏密得当,留白也很有中国花卉的古意,所以尽管是西洋瓷器的器形,整体看起来依然精巧雅致,两种风格融汇在一起并不显得生硬,倒是很有中西合璧之美。
    何攸同挑了一套六组、配一只同样花纹的茶壶,白瓷青花,在顶灯的照耀之下闪着柔和莹然的光芒。
    穆岚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好一会儿这小巧的杯子,转头问含笑看着她的何攸同:“这花样看起来很新鲜,有名字没有?”
    “嗯,叫唐草。”
    “那这也是外国人改良的唐草纹了,传统的倒是忍冬、牡丹、荷花的常见。”
    “丹麦那边烧的。瓷器我也不懂,大概是吧。只是我记得你曾经在看一本瓷器书,就想起了这个。”
    他说得认真,穆岚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在何攸同的面前看过瓷器书。把杯碟小心地放回茶几上,又说:“真漂亮,攸同,你总能找到有趣的东西。可惜我不喝茶也不喝咖啡,只能拿来当摆设了。”
    “你不是总叫助理帮你买咖啡?”何攸同几不可见地微微蹙起眉头。
    穆岚摇摇头,示意他随便坐,去厨房倒了两杯水出来:“那是工作要提神没办法。其实我老是失眠,所以平常只要有机会,咖啡和茶都尽量不沾。”
    “锻炼之后再睡呢?”
    “没什么用处。越是累越是不容易睡着。”
    “那看过医生没有?”
    这时穆岚一笑:“攸同,医生的觉察不要太敏锐。我没事。我只是觉得可惜这么精巧的杯子没什么机会派上用场,美玉蒙尘,不然你带回去为它们再找主人吧。”
    “哪里有送出去的礼物再收回来 的道理。不如想想还有什么别的用处。”
    穆岚那里一下子想得出来摆设之外的用途,暂时不去管,找了开瓶器连同那瓶刚收到的红酒一并交给何攸同,就先回房间把礼服给换了。她挑了一身浅色的轻便衣服,没特意修饰,只是把头发扎起来,再回客厅一看,酒已经开好了,何攸同也把外套脱下来,露初里面雪白的衬衫和暗红色的腰封,肩宽腰细,腿脚修长,脊背笔挺,天生的衣服架子。
    穆岚都觉得眼前一亮,笑着打趣他说:“你爱我这蜗居,才是蓬荜生辉。我刚才换衣服的时候开了窗,风凉下来了,要不要去阳台坐?我当初看中这房子,大半就是为这样太下的风景花的钱。”
    何攸同点头说好,又在动身前叫住穆岚:“我帮你想到用处了。”
    “哦?”穆岚停下脚步。
    她捡起茶几上一截蜡烛,穆岚看见是自己用来安神催眠的香薰蜡烛,也一愣,眼睁睁看何攸同把那不大的蜡烛放进被子里,拿起打火机点燃,灯光一起,就见幽幽的烛光之下,唐草花纹的剪影投在被映照得半透明的杯壁上,仿佛瞬间有了新的鲜活的生命。
    他看着穆岚一笑,把被子托到她眼前:“借花献佛,送你一盏小小的灯火。”
    这杯子极小,而烛光又微弱,但忽然兴起的举动让穆岚与何攸同都觉得好玩,索性找来足够的蜡烛,把六只唐草杯子都点亮,一一安置在阳台的小圆桌或是窗台上,然后才折回去拿酒水和电信。何攸同虽然是第一次到访,但穆岚也没有特别客气见外,在他提出帮手后也欣然答应。于是两个人就一边低声说笑,一边清洗杯碟和水果,一切准备就绪后再回到阳台,在各自眼前的高脚杯里斟了酒,又都放松了,靠在舒服的椅子深处看着眼前水泥森林散发出的泼天的光彩,感觉凉下来的夜风呼呼拂过身体,目光交会时偶尔看一眼那如同在灯光中漂浮起来的唐草,人不禁有一刻走神,仿佛也跟着漂浮起来了。
    美酒入喉,又有朋友在册,很容易就懒散下来。穆岚觉得自己陷入流沙深处,神经松懈了,差点错过何攸同那句话:“听说冉娜近期要再一次和新诚合作了。”
    穆岚诧异地扭头看向何攸同,后者的侧脸在烛光下格外动人,轮廓也显得越发深邃。她没由来的心口一沉,竟然有些心虚似的避开了视线,下一秒钟又如梦初醒地赚回来,问:“哪里来的消息,我一点也不知道。”
    “周恺没和你提起?”
    “我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
    “嗯,这个事情。剧本据说已经写好了,资金也差不多到位,导演定的是孙国芳……”
    “这对老搭档又要再战江湖吗?”
    “分分合合四十年,当初再怎么样怨恨彼此,闹得满城风雨,但毕竟是因爱生恨,也是轰轰烈烈爱过一场的。现在活到这把年纪,总该要想起好处吧?”
    穆岚静了一静,才转过头来笑着说:“所以冉静演主角?真好,不知道配角是不是公开甄选,真想和她一起演一部片子啊。”
    何攸同也笑,举起酒杯致意:“想到一块去了。看来哪天要把周恺绑过来一起吃顿饭,好好逼问一下内幕。这几年他是越来越忙,人也看不见了。”
    这话说完穆岚一时没接话。何攸同是想道这处随口一说,但落在穆岚耳朵里,又是另外一番心事:程静言订婚之后,隔三差五就往瑞士跑,只因为梁思常年生活在瑞士。不拍片、不制片自不必说,公司的一些日常事务也开始交给其他人负责,周恺就这么被联提几级,开始接手公司的日常运营,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连打牌都找不出时间了。
    程静言过于频繁和长久地在瑞士停留,对外宣传当然是这一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妻感情稳定,两厢缱绻,不舍得过长的分离,但在这圈子里久了,穆岚也知道有些话只能听一半,有些话连一半都不能听。既然恩爱道须臾不可分离,为什么在那场盛大的订婚宴之后三年,至今没有传出准确的婚讯呢。
    其中或许有隐情,但穆岚去麻木地觉得,自己已经不想知道更不敢知道了。
    她甚至都忘记上一次和程静言单独在一起好好说一回话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察觉到穆岚略带失落的出神,何攸同并没有出声提醒,直到她自己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有些掩饰地一笑:“是啊,他忙。”
    “这种消息藏不住的,如果真的有合适的角色,也总是有机会。不要急,等剧本出来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嗯,哪怕是个小配角也好……她上一部片子,是多久以前了?”
    何攸同想了一下:“四五年了。”
    在他们彻底放松下来闲谈的时候,小花也跑到了阳台。它的一只脚有点肿,跑起来一瘸一拐的不怎么利落,但看自家诸人聊得那么开心,就直愣愣地仰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一发力,跳上了何攸同的膝头。
    腿上猛然一重,待看清是这个小家伙,何攸同笑着伸手去摸它的脊背,哄得这猫咪咪呜呜地在他腿上伸懒腰,恨不得就地打几个滚才好。
    穆岚看小花一下子变得这么乖驯,忍不住摇头:“它平时骜烈得很,病了倒乖起来了。”
    听到女主人的声音小花一下子直起身子,拿它那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但很快又被桌面上那盏火光摇曳的小灯吸引了目光,好奇地凑过去想看个究竟。
    头刚凑过去,蜡烛发出的光热又把它吓了回去,缩回何攸同怀里装可怜,但这么一动一静之间,扑起来的风让瓷杯里的灯光摇摇欲坠。何攸同和穆岚不约而同伸手来护,手不知不觉碰在一起,一抬头,看见对方的眼睛,一个笑了,另一个却没有。
    等那一苗火光重又稳定下来,穆岚才缓缓收起笑容,神色柔和地看向被子和杯中的火光,说:“我想起个句子,‘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何攸同还是默然凝视着她,再开口声音也是极低,就好像生怕声音一高,就把眼前涟漪似的灯火给搅开了:“这是哪里来的?”
    “是杜甫的一首写给老朋友的诗。开头两句和再后面两句意思都不太好,但是这句话难得应景,”说到这里穆岚有点惊讶地看了一眼何攸同,“你没听过这首诗?”
    何攸同笑着摇摇头:“有点耳熟,有很可能从来没听过。你总是知道一些有意思的句子。”
    “攸同,有的时候我总觉得你不像和我生活在一个世界里的人。”
    见穆岚眼中还是不脱惊异之色,他耸耸肩:“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用拉丁语背维吉尔活着《高卢战记》给你听。”
    “维吉尔、凯撒……还有拉丁语,有什么高中教这个吗?还是你根本不是学医的?”穆岚听他这样说,愈是吃惊了。
    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何攸同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来,看着手中只留下一点点浅底的酒杯,慢慢说:“我在法国生活过一段时间,九岁到十五岁,那个时候在学校跟着学了一点。”
    “送去上寄宿学校?”穆岚也美在意,随口就说,“你看,果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
    “我妈妈的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