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簌簌地刮过这山顶小公园里种植的树木,带来波涛一样的声音。等她的声音平息下去,心态也稍稍平和了,何攸同才说:“说起来我也是演员,虽然不怎么好。但既然从事一门职业,总是有一点对这一行的自尊和自傲,穆岚,你也是演员,就这么觉得演员只是导演手上的牵线木偶吗?难道在你演长柳街的时候,没有为你的角色付出过心血,没有想方设法地让她充满血肉——你为这个角色付出这一切后,难道连说‘这是我才能做到的,这是独一无二的’这句话的自信都没有?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劝你还是换一份别的事情做吧。”
穆岚哑然,发觉她完全无法反驳何攸同,或是这样说更合适:在何攸同这样说之前,她甚至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程静言是她的神,在《长柳街》里,每天鞭策她不断前进的动力,就是追赶他,取悦他,让他满意,以自己微不足道的表演为这个片子奉献出哪怕一点点的光热,然后希望有自己在的《长柳街》能成为名为“程静言”的神龛上另一朵常开不败的花朵。
可是现在何攸同却在问她,作为一个演员的穆岚呢,你在哪里,你的追求和坚持又在哪里?
她有些惭愧地无言以对。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导演,正如你说的,就算是不用专业的演员,就算是只把演员当作一张桌子一块地毯来用,程静言依然有能力拍出好的片子,但这并不等于你的付出和努力毫无价值。我虽然还没有看过《长柳街》,但我相信,这片子里你们一定是成全了彼此,也成就了彼此,如果你亏欠了他,他必然同样亏欠了你。”
“我是在地铁站口被程静言捡回来的,如果不是他,不是周恺,我现在可能还在哪里当女招待,一文不名……”
“几个小时前我们在说冉娜。冉娜出道之前又是什么?这个圈子里几时问过一个人的出身?穆岚,你仰望程静言仰望得过了头,恨不得低到尘土里,根本看不见自己了。这样看来,程静言放开你的手,也不见得全是坏事。”
穆岚脸色巨变,简直像是瞬间成了一尊石像,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何攸同,怎么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可是何攸同继续问,语气也稍微严厉了起来:“他爱你,却转头和别人订婚,你爱她,也没有为了他格外委曲求全,穆岚,你想过为什么没有?”
这问声并不高,但却实实在在振聋发聩一般,听得穆岚只觉得头顶彤云密布,随时都能有一个雷炸下来。她哆哆嗦嗦地看着始终平静的何攸同,心里明明有千言万语,脑子却彻底地乱成一团,什么也说不出来,又是惊惶不定又是如梦初醒地死死盯住他的面孔,听他用温和却也略带悲悯的口气说:“这世上,大家都有必须坚持不能放开手的东西,你也是,程静言也是。所以即使分开了,也不要把自己做过的想得这么不堪,这圈子里少的从来也不是真心。你应该为自己自豪才是。”
穆岚却低下头,徒劳地想藏起自己的脸,避开何攸同的视线,就死死盯着一边的后视镜,哑声说:“何攸同,你我如果不做演员的退路,是完全不同的。所以你的自信,我没有。”
“你看着我。”
穆岚鼓足了勇气,再次看向何攸同,心里多少有点后悔刚才那句话:“我无意冒犯你。”
“我也没觉得被冒犯。”何攸同摇摇头,“穆岚,如果你真的觉得你亏欠了程静言,那么这些亏欠,你怕是一辈子也还不完。他给了你第一个主角,为你写了剧本,倾尽全力教你演戏,以你为中心拍了一部片子,现在你得了奖,前途一片大好,你的起点可能是很多人半生都奋斗不到的。要是照你这个说法,你确实还不起他。好演员几时少过,少的无非是合适的机会和赏识你的导演。你就是觉得你对他亏欠太多,所以无论小报记者怎么给你泼脏水,怎么嘲笑你,都觉得是自己应得的,默默坚持从不反击……这点上虽然精神可嘉,可惜并不能解决问题。”
“我……”在何攸同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无所遁形。
何攸同忽然一笑:“你说的天生的自信也好,退路也好,我是不信的。我这个人天性不喜欢认输。遇到任何问题,都相信问题只能被解决,而不会有自行消失的一天。但看起来我也没办法说服你满脑子的对程静言的亏欠。那就这样想吧,我们在的这个圈子,向来是势利,健忘而喜新厌旧的。但有一点——它喜欢强者,赞美强者,只要你足够强大,那些所有的缺点也会统统匍匐在脚下。你现在已经有了这样的起点和平台,那么你能回报程静言的最好的法子,就应该是往高处走,成为最出色的演员,当你站得足够高,拥有任何人也无法取代的你的特质的那一天,如果你愿意,再去和他合作一部片子,依然他是导演你是演员,但这一次,你要让我们说‘这是穆岚的电影’。你想不成为藤蔓,就必须先长成树木。而到时候,今天你遭遇过的那些狼狈羞辱痛苦和背叛,都会被同一批人们赞美为成功路上的必经的挫折,我始终觉得,一雪前耻最好的方法,就是用行动颠覆谎言,再以胜利者的姿态来接受他们的欢呼。穆岚,偶尔的自怨自艾并不值得羞耻,人也都有彷徨困难的时候,但是如果深陷其中不得动弹,那就是弱者。你本来就有坚强的意志,又有足够聪明的头脑,需要的只是更强大的内心和再柔软的身段,这些时间都能给你。不管怎么样,这些都必须你自己想清楚,心甘情愿,哪怕你有一点点的不甘心和委屈勉强,都没有意思。但另一方面来说,无论是作为一个朋友,还是圈子里虚长你几岁的同行,我都希望你不要放弃。”
何攸同的一番话说得平静又真诚,也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意味。这段时间来,在那些风刀霜剑和冷嘲热讽之外,穆岚也一直收到许多人的关注和照顾,其中不乏善良的同情,也有严厉的督促,但惟独何攸同一人,始终不施恩,不怜悯,心平气和,坦荡自然,一言一行都是以寻常来待她。就连现在,他也依然是从容的。
而穆岚看着何攸同,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这个人。在何攸同说话的时候,穆岚感觉到滚烫的血液正在身体里快速地穿行,温暖了身体的每一个最小的角落,就好像回到了还在片场的时候,当她全心投入的每一个瞬间,在镜头和灯光下说出台词的每一个瞬间,她何尝不是这样,热血沸腾而满心期待。是的,他说的一点也没有错,在她自伤自怜失魂落魄的这段时间里,她把一切失意和绝望都推给程静言的离开,而恰恰忘记了,也正是同一个人,带给了她真正的快乐,也指给她值得奋斗一生的道路。
她爱电影,无论那个牵引她走上其中的男人是不是还在身旁,又是不是还牵着她的手,她依然……不,随着每一个角色每一个片子,甚至在这圈子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她更爱它。
她将心甘情愿并乐而不返地,为此付出一生。
眼前的迷雾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穆岚一抬眼,才发现从山顶上望下去,她所生活的城市在昼夜交替的这个时刻是这样美丽,星星点点的灯光和远方浅白色天幕上时隐时现的星光汇连成一片,直叫人分不出天与地的界限,也分不出真实和虚假的空间。
穆岚不禁想,这怎么不像程静言,何攸同,她自己,乃至许许多多的人工作和奋斗的这个圈子:那样美丽,神奇,灿烂,有无数优秀的人才,也有无时无刻的新奇的构思,从来不缺乏天赋,汗水,有笑声和泪水,有掌声和沉寂,更凝聚着无尽的传奇与希望,不喜欢它的人,说这是最虚假的虚假,可换一个角度来说,何尝不是最真实的真实?
看着这样的景色,穆岚心地清明,却反而热泪盈眶。
“何攸同。我现在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天色已经在他们都没有觉察的时候,一点点地亮了起来。何攸同一侧过脸,看见穆岚眼角蓄着的泪水,只当作没看见,也没有格外提醒或是安慰。他笑了起来,望着那即将苏醒的城市说:“你看,这个美丽的城市。”
穆岚默默地把奖杯从包里拿出来,再看了一眼,然后把这象征荣誉也象征着旧日时光,甚至给予和付出的奖杯,毫不犹豫扔过围栏,扔下了山。
她听不见坠地声,也再不在意,只是仰起脸看了看一点诧异神色也不显露的何攸同,随着他的视线也一并远眺了过去:“是啊,美丽的城市。”
chapter 13 the blue fluted 唐草
手不知不觉碰在一起,一抬头,看见对方的眼睛,一个笑了,另一个却没有。
这个城市的六月,总是格外的难熬。
明明已经入夜了,车门刚一开,一阵热浪还是滚滚而来。穆岚看着坐进来的人,有点同情地笑道:“这个天还穿成这样,难为你了。”
何攸同也是刚从自己的车里下来,汗一时没上来,混不在意地看着身上深色的西装长裤:“我们这些人,冬天穿夏天的衣服,夏天穿冬天的衣服,或是一年到头都只有一个季节的衣服穿,不是早该习惯了吗?”
说完他迅速地打量了一下车里的情况——唐恬坐在副驾驶座上,车后排还跟着两个助理,其中一个有些眼生,但再一看,就认出来了,是前段时间因为报道惹事被杂志社辞退的白晓安。
何攸同的涵养极好,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笑着和全车的人打了个招呼,接着看到白晓安怀里抱着个大篮子,小花耸拉着耳朵无精打采地躺在里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他伸出手指探了探小花的下巴,猫儿不耐烦地动了一下,抬起眼睛看见熟悉的面孔,又还是很卖乖地伸出爪子,软绵绵地在何攸同袖口搭了一下,以示友好,然后就又有气无力地盘了回去。
“你家小花怎么了?”
“贪凉,对着空调的出风口吹了一晚上,感冒了,你说这还是猫吗?”穆岚看见何攸同逗猫,也转过身子看着自家的猫,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等一下我要晓安送它去兽医院,挂水看看。”
何攸同摸了摸小花的脑袋,这才收回手,又对穆岚说:“兽医院就爱莫能助了。”
穆岚笑弯了眼:“心领,心领。”
“穆岚,时间差不多了。”唐恬忽然面无表情地回头提醒他们,“下车吧?”
她先下了车,折回来给穆岚开门,穆岚出门前又好好摸了摸小花的脑袋,对白晓安说:“晓安,等下就拜托你了,到时候看完病,你替我把她直接送回家吧。备用钥匙……唐姐,家里那把备用钥匙你带在身上没?”
把这些事情都一一安排好,穆岚才与何攸同一前一后出了车子。何攸同以颇为羡慕兼欣赏的目光打量了一番穆岚身上那件宝蓝缎面的单肩小礼服裙,才向她伸出手,压低声音说:“这次多谢你仗义出手相救。”
穆岚扬起嘴角,眉飞色舞地也一样压低声音说:“明明最难消受美人恩,你怎么反而还退避三舍呢?”
何攸同正要微微苦笑,这时道路两旁传来粉丝呼喊自己或是穆岚名字的声音,他立刻换上一副别样神色,和一直微笑着的穆岚朝着欢呼雀跃的人群风度翩翩地挥手致意。
他瞄一眼对这样的场面已经越来越熟悉从容的穆岚,笑容不改,还是继续说:“美人恩是美人恩,可惜我是真的消受不起。”
近三年前《不夜之侯》上映后,票房高开高涨,这部以大时代为背景的爱情悲喜剧的热卖,除了让新诚赚得盆满钵丰,更是让片子的男女主角霍启年和穆岚这两个圈内新人一夜之间蹿红,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当红明星。
这可以说是皆大欢喜,然而所有人都不曾料想到的局面。
有了之前《长柳街》的起步,再加上这部《不夜之侯》的东风,穆岚这三年来片约不断。她还年轻,有一张极具可塑性的面孔,观察细腻,愿意思考,再加上乐于吃苦,演技也以极其惊人的速度不断进步着,就好像一棵树,一旦扎下根,就开始积极地吸收水分、接受阳光努力茁壮成长。另外,除了一个人人都知道的厉害的经纪人给她在各种圈内的规则和交际上把关,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每每在关键时刻不着痕迹地把她往前再推进一步。两方面相辅相成,真是想不往高处走都说不过去。
这三年来穆岚维持着一年两到三部电影的拍片率,她不像时下一些在意偶像身份而刻意避免与对外宣传形象有抵触角色的年轻女星,挑选的片子各种风格都有。她不躺在《不夜之侯》带给她的巨大名声和身价前吃老本,不拘泥于各大电影节提
名热门的所谓小成本独立文艺片,也不特别为了自矜身价而抵触偶像片,甚至主角配角不拘,只要能从片子里学到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