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指抚过他的眼角,像一缕最轻的微风,声音也轻,又是甜美又是温存:“算了,还是不要太常笑吧……你一笑眼边的纹路深了,眼睛深了,笑也深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算我的,也有点舍不得……”她放任自己的手指流连在他的眼角眉梢,像是要记下每一条最微小的线条。她的声音愈发低下去,最终人也凑过去,在程静言的眼边,印下一个微带凉意的吻。
    程静言的手已经滑到了穆岚纤细的腰上,正要顺着脊柱徘徊,电话却忽然响了。起先两个人谁也没管,确实,这样的时刻,也没什么值得他们再去分神的。但这电话固执得惊人,没一会儿连手机也响起来,两种铃声交织在一起,大有不接起决不罢休的势头。
    程静言脸色一沉,不得不返身接起电话,穆岚还晕乎乎的,只听他喂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他□的背在阳光之下那样强健而美丽,穆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肩胛一路的线条,又顺着腰线揽住他的腰;感觉到程静言空闲的那只手也捏住了她的手,她扬起嘴角,轻轻地微笑起来。
    电话还在继续,程静言也依然不说话,忽然他抓住穆岚的手紧了一下,声音是山雨欲来的平静:“我这就过来。”
    放下电话后程静言回头看了看懒洋洋撑着脑袋也正看着他的穆岚。她的头发散了一枕头,像一匹墨色的缎子。□在外的手臂纤细又白皙,如同春日里初下的新雪。程静言舒展开了眉,对她说:“出了点事情,我出趟门,不会太晚回来。晚上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吃饭。”
    她含笑应允:“好啊。”
    程静言收拾好自己就一刻也不耽搁地出了门。床铺间很快地冷下来,穆岚也没了睡意,看着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的白光,心想着今天是个好天气,也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窗帘之后,耀眼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扑进卧房,穆岚伸了个懒腰,想原来不知不觉,春天已经来了。
    春天来了,日子一点点回暖,也就意味着电影节日益临近。但比起电影节来,穆岚此时更关心的是她悄悄给程静言织的毛衣还没织完,要是再不快一点,这衣服就要等到下一个冬天才能碰上用场了。
    她动这个心思还是去年年底两个人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天出去吃饭,经过百货公司的橱窗,她看见一件藏青色的开司米男士毛衣。当时程静言就在身边,她没办法仔细看,后来专门再回去,才发现这件衣服贵得吓人,穆岚犹豫许久也没舍得买,最后干脆买了上好的开司米线,想自己织一件。
    穆岚挑的是酒红色,当时是想程静言皮肤白,穿这样的颜色很适合。但她忘记她学会织毛衣还是十岁时候的事情,也多少年再没机会碰了,本来就打得不快,后来假期的时候又成天和程静言在一起,进度更慢,这样一拖再拖,居然就这么给拖到现在了。
    她记得程静言出门说过要一起吃晚饭,就想趁下午把最后这只袖子打完。但这个下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在错,打了拆拆了打,一直打到夜色降临,竟然还没打完。
    穆岚不知道程静言几时会回来,算着时间差不多赶快把毛衣收起来,边看书边等人。但直到晚上七八点,天彻底黑了,人没回来,电话也没来一个。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穆岚不免有些担心,挨到九点打了个电话,通是通的,却一直没接起。她就想或许是很要紧的事情,一起没办法接电话,但等到半夜忍不住再打了一个,电话已经接不通了。
    从窗口看出去,夜色下的这个城市依然灿烂而明亮,如同洒落了无数的宝石。穆岚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个台,然后坐到窗边的椅子上,一面等一面眺望远方,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再醒来是因为身上发冷。她睡得不熟,醒了之后口干舌燥,跑去厨房倒了杯水,再回到客厅,无意地瞄了一眼还不消停的电视,人就石化在了当场。
    几个小时前还在身边的人一下子出现在电视上,感觉是从未有过的陌生。屏幕上乱糟糟的,满眼都是人,有人拦住他的路,也有人为他分开路来前行。闪光灯此起彼伏,刷得他的头发和脸都雪白不说,连那幽深的眼睛,看起来都褪去了颜色。围着他的声音也是乱糟糟的,穆岚眼睛发直手脚冰冷地瞪着那光影闪烁不定的电视屏幕了许久,终于听见一句话——
    “程先生,请问你和梁小姐订婚的消息属实吗?这次联姻,会对新诚……”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直到门声响起。
    第七章
    灯光亮起的瞬间,穆岚木然地转过了身。
    程静言的肩头是湿的,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下起了雨。
    他看了一眼正在放广告的电视,有些疲惫地把钥匙丢在一边,脸色不怎么好,比电视里看起来的还要更白一些,但是很平静,也很沉着。视线撞上穆岚投来受惊般的目光后,程静言也静了下来。
    这样的沉默让穆岚恐惧,哪怕是电视里那嘈杂的欢快的背景声也不能让这可怕的沉默感退去分毫。恰恰相反,她想到某一年的一个冬夜,她独自一人跑到海边,没有什么灯,也没有人,海浪声和风声巨大,落在耳朵里,这死寂比有声更可怕。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甚至疑心之前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因为杞人忧天而起的梦境。如今程静言回来了,梦境也散了,他们可以回到现实里,快快乐乐手牵着手继续往前走。
    “穆岚,我回来了。”
    程静言的声音从来不曾这样难以忍受过,穆岚瞪大了眼睛,视线模糊了,她抬起双手捂住耳朵抱住头,就地蹲下去,缩成一道浓重的阴影,像一个小小的墨点。
    汗水从额头和脊背渗出来。穆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怕到根本不敢开口,恨不得在程静言面前化做一滩水,就此消失拉倒,这样无论他开口的是什么,她都可以不必听了。
    可她又被猛地拉了起来。程静言的手捏住她两边肩膀,用力得指关节都在发白,但穆岚看不到,他自己也看不到,两个人无言地看着彼此,才发现眼睛里只有对方,又什么都没有。
    穆岚耳边的心跳声汇成巨大的雷声,无边无际的,她好几次开口,都发不出声音,嘴唇一直在抖,血色悄悄溜走之后,泛上来的是青紫和僵硬。穆岚的牙齿都在打颤了,她瑟瑟地低下头,再不肯去看程静言,几乎都要哭了出来,眼睛里却干涸得像沙漠:“静言,我……我等不到你回来,做了个梦,梦见新闻里……”
    “是真的。”
    她简直是条件反射一样抬起头,眼底折出尖锐的刀锋一样的光芒,那道光一闪而过,接着覆上的是濒死的小动物似的的凄婉而温润的水光,茫茫然地开了口,看口型是“啊”了一声,但嗓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一声比呼吸还微弱的叹息。
    像是过了一辈子那样久,这句话才以龟爬一般的速度传入穆岚的耳中,又更慢地爬到大脑,接着才化身为最尖利的锥子,狠狠往心头一扎,穆岚立刻哆嗦起来,更用力地瞪大了眼睛,小腿肚子在抽筋,她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在程静言面前不像一条被捏住七寸的蛇一般瘫软下去。但从噩梦深处醒来之后,穆岚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慌不择路地抓住程静言的衣袖,问他:“可我还没说是什么呢……还没说啊……”
    程静言看着她急切又惶恐的面孔,感觉到她的指甲正嵌进他手腕里,并没有躲闪,始终定定看着她:“我订婚的新闻,是真的。” 他的脊背也湿了。
    他感觉到手中的身体陡然松懈了下来,不得不用其更大的力量握住她的肩头,不让她在自己面前瘫下。
    但听完这句话后,穆岚只是低下眼,勾下颈项,佝偻了脊梁,一点一点地,在程静言眼前悄无声息地崩溃了。
    她捏住他手腕的双手也放开了,哑声说:“那你还有没有要和我说的。”
    短暂的静默后,他说:“没有了。”
    穆岚点头:“我知道了。请放开手吧,程先生。”
    箝制的力量一旦松开,穆岚就如同出笼的野兽,跌跌撞撞地往门口的方向冲。她的脚还在抽筋,差点被自己绊倒,但这房子仿佛荆棘丛,哪怕多待一秒,只会让她更加地遍体鳞伤血流成河。开门的那一刻她甚至不记得自己还赤着脚,所以当看得清清楚楚的程静言用力拽住她的时候,前一刻还失魂落魄的穆岚一如骤然发作的母狮子,亮出所有的獠牙和爪子,恶狠狠地推开他,咬牙切齿而声嘶力竭:“程静言,你滚!”
    可不管她是怎样的踢打和反抗,程静言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来抱牢她的腰,轻轻地帮她把鞋子穿上了。
    这一点虚情假意的施舍让穆岚眼前发黑,她一低头,看见他的宽阔平整的背,于是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随手扯过不知道什么朝他背上一砸,然后看也不看,更顾不上拿任何东西,一感觉到揽住腰的力量松开了,她立刻挣脱出来,头也不回地从已经洞开的大门跑了出去。
    她跑得像是身后有什么凶狠的鬼怪在追赶她,只要一停下,就会被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就迎着唯一的一点光一直跑一直跑,哪怕累得脚像是被斩断似的毫无知觉,穆岚也还是没有停下来。
    如果不是被路上的积水滑了一跤,穆岚都不知道到底要跑到什么地方才是个尽头。两只手的手心都被蹭破了,热辣辣的,竟然一点也不痛。穆岚麻木地抬起头,看看四周,眼前的马路上偶尔驰过开得飞快的车辆,原来她已经跑下山,回到城市里来了。
    从程静言家出来得匆忙,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手机想不起丢在哪里,想不到拦车,就一个劲地往前走。身上的衣服很快被雨淋透了,后来鞋子也湿了,她统统不觉得,走啊走啊,等走到公寓楼下,远方的天空已经泛出淡淡的白颜色来了。
    穆岚站在街道的转角前又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冬天还没完全过去,当初那个夜晚的一切也还历历一如昨日,如今想起,又是个多么大的笑话啊。
    她觉得自己笑了一下,拖着沉重的步子上了楼进房间,然后在弯腰的一瞬间,整个人软绵绵地扑倒在了地板上。
    接下来的经历很奇妙——穆岚不清楚这是不是梦境,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耳边一会儿有声音一会儿又没有,她觉得自己站起来了,过一会儿定睛一看,怎么飘到了半空,身体还躺在地板上,房间里一下子是熟悉的样子,一下子又空荡荡黑乎乎的,这样不知真假的幻觉搅得她心跳过速口干舌苦,时间一点意义也没有,所幸到了最后,她是真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穆岚做了许多的梦,梦见许许多多的人,其中的一个梦里,她梦见还在程静言的家里,已经春天了,她靠在客厅的那张沙发上睡着了,程静言走过来,笑着轻轻推一推她肩膀,说,穆岚,起来了,这都几点了。
    她睡得浑身又暖又懒,哪里愿意动,抿着嘴边笑边躲,就是不睁开眼睛;程静言也不干了,硬是要拉她起来,凑过去亲她的脸勾她的手指头……
    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扑到脸边,穆岚一时无法苏醒,也不愿从梦里脱身,喃喃喊:“静言,别闹……”
    这两个字一出口,心头蓦然一空,穆岚蓦地张开眼,头顶上方的日光灯照得她头痛欲裂,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她甚至还躺在地板上,哪里还有别人,只不过是小花不知几时来到她的身边,温顺乖巧地偎着,时不时舔一舔她冻得青白的手指。
    湿热的舌头宛如情人间嬉戏的亲吻,这竟是到头来唯一陪在她身边的活物。穆岚挣扎着爬起来,之前明明在程静言面前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可是看着眼前这天真无识也不知道任何忧虑的小生物,穆岚浑身颤抖地抱住它,终于无声地哭了出来。
    穆岚大病一场。
    高烧到整个人彻底迷糊了,不要说下床,连近在咫尺的电话一个劲地响,都没有伸手的力气。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点起来的蜡烛,只要一烧到头,什么都没了。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人又一次晕了过去。
    后来是amy来开的门,那也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一进门看到穆岚这个样子,吓得赶快拨电话叫急救,一路送到医院,检查之后发现人已经开始脱水,再晚一步搞不好真要出大事。
    穆岚恢复意识已经不知道是在几天之后,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amy在,见到她苏醒立刻围上来,急忙按铃通知医生——也是不幸中的大幸,虽然高烧又中度脱水,但并没有转成急性肺炎或是更糟糕的脑科病。
    但这一病彻底地伤了元气,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手脚无力,连下床走个路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