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晚都要全部来一遍。这固然不是什么好事,”说到这里程静言顿了一顿,“但也不见得全是坏事。我们走吧。”
周一穆岚还是准点到了片场。她一进场,立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关注,只要是个活人,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都要停下脚步看她一眼,又不肯说到底是什么事情,大多数人都在笑,其中不乏好奇,也有些揶揄,穆岚起先还不免稍稍迷惑,但没多久她就意识到了事情的根源何在。
经过一个周末,明明当时在场的当事人两只手数得过来,而且都是程静言心腹的心腹,但有关倪珍珍在片场对程静言撒泼耍狠破口大骂的事情已经在全新诚私底下传得是沸沸扬扬,各种版本层出不穷,再加上有心人士有意无意的添油加醋,事发当时的真相究竟如何,早就没有人真正在乎了。传闻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两件事情上;其一,居然真的有人敢在程静言的片场里,指着他的鼻子要他滚?其二,这穆岚到底是什么来头,能让倪珍珍这个眼睛往天上看的人专门记挂也拎出来一起骂?
虽然这件事情里穆岚只能算是误伤,但显然大家对她到底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并不那么关心,能坐实的是倪珍珍坚信程静言要她走人是为了给这个不知来历名头的新人让位,这不就够了?
在无声的喧嚣彻底压向她之前,程静言也到了。他一来片场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每个人都收起之前的八卦心,换上认真工作的状态,各就其位,等着程静言一声令下,开始这一天的工作。
周末那场大闹的女主角至今没有出现,而程静言似乎也完全没有等她来的意思,这多少证实了之前大家的猜测:程静言是铁了心换人了。
既然没有女主角,这一天上午的拍摄安排集中在男主角和男配一号身上。没有倪珍珍,进度立刻以突飞猛进的成果向前跃进,所有的拍摄计划都按时完成,于是等到上午的最后一个镜头顺利拍完,不知道是谁兴高采烈之下拍了掌,一时间整个片场欢腾成一片,连素来在人前不苟言笑的程静言都跟着笑了笑,任大家兴奋热闹够了,才挥手示意剧组可以去吃午饭再午休了。
午休结束之后,下午的全部安排就是拍穆岚的一组镜头。她早早化好了妆,程静言觉得太浓,吩咐化妆师重画。如此反复三次,程静言才予以首肯,又在亲自确认了灯光后,对坐在一旁等待的穆岚说:“你坐过去吧,准备好了就示意一下。”
穆岚放下剧本,走到布置好的审讯室的场景里,四壁雪白,只在身后那面墙上做了个很小的排风扇,以作为通气口,再就是一张宽大老旧的桌子,两张椅子隔着桌面摆着,她坐在一头,给她对戏的演员坐在另一头,头顶是光,对面也是强光,明晃晃的照得人没办法好好睁开眼睛,她坐在那里,露出坐立不安又麻木不堪的神色,畏缩地耷拉着肩膀垂着眼皮,沉默了许久许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穆岚并不知道,摄像机早就开了。
“名字。”
“阿梅。”
“姓什么?”
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却还是如同受惊的鸟儿一般,一闪,又飞快地低下了头:“我爸姓陈,我妈姓白,两个人我都跟过,两个姓也都姓过,警官你看哪个好写写哪个吧。”
“多大了?”
“十八。”
“到底多大了?”
“十七……就满十七了,还有一个月,不,两个月……”
“算了,证件拿出来。满嘴鬼话。”
她掀了一下眼皮,摇头:“没有。真的没有了,被人偷掉了,如果不是我被人偷了钱包,没钱回去,我也不会留在这里的,这里我又不认识人,也不熟悉,待在这里有什么好。”
“被人偷了?你倒是说得真好。你这是第几次被抓到了,前几次算你溜得快,这次被抓到,就变成了人家偷你的包?”
“警官!”她急急地抬起头来申辩,皱着眉握着拳头,好像很用力一样,“什么好几次!那不是我,这附近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好几个,一定是她们,不是我,我是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啊!您看……”
说到这里,她浮起一个生疏的,乃至拙劣的,含俏带羞的笑容来,看着面前审讯她的警官,软软地说:“您看我要是真是她们那样的老手的话,还能就这样被抓到吗?不会在听到风声后早早躲起来吗,而且您也查过了,那些东西我身上都没有,不然您在摸一遍看看?你们警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态度良好,初犯不究,那警官你看,我怎么样才能叫态度良好啊……”
问话的语气停顿了一下,再响起的时候还是没有丝毫松动的意味:“少装蒜。上周六晚上你在长乐夜总会门口,也干了一票吧?当时那只钱包你藏到哪里去了,还是老实坦白得好,你年纪还小,东西要是找回来了,还有从宽处理的可能。”
她复又露出惊恐和无辜的神色:“长乐又是什么地方?我,我从来没去过啊,警官你怕是真的认错人了……”
“我再说一次,不要装傻。长乐不是你的点吗?我们在那一块蹲点的人看过你好多次了,你老实说,不要给自己找苦头吃。”
“警官……”
这次回答她的是重重的拍桌声,她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指望墙角里缩,声音也变调了:“啊呀警察打人了,救命呀!不要打我,我什么也没做,我不是坏人啊!”
说完这句,穆岚脑子蓦地一空——她忘词了。
这明明是反复背了无数次的台词,而穆岚也素来是为自己的记忆力自豪的,怎么也没想到被人在眼前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就这么生生忘记了。
她拼命压制住从记忆深处翻上来的阴影一般的回忆,求救般的向程静言投去一瞥,试图告诉他她忘词了。但是程静言不知道是没有读懂,或是根本不在乎,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以严苛的目光注视着穆岚,示意她演下去。
灯光一下子热了起来,穆岚的额头上密密麻麻渗上了冷汗,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又一次浮起,她好像不是在片场了,周围也没有别人,直到有个声音再响起:“你这是干什么,还没碰你一根指头呢,坐回来。”
她就跟着这个声音,又坐回了椅子前面。
迎面而来的灯光太刺眼,穆岚已经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孔了,大脑里乱成一片,有些章句零零碎碎冒出来,又凑不成篇,如鲠在喉一样卡在嗓子眼,随时都能窒息一般。这时她又听见他说:“阿梅,你还这样小,不是真的想吃几年牢饭把自己毁掉吧。你合作一点,告诉我们东西在哪里,只要东西找到,我们就联系你的父母,让他们把你带回家,好不好?”
穆岚还在一个劲地流汗,简直就像拧开了自来水龙头,又像是下了雨,一缕缕的汗顺着额头划过脸颊,又滴到颈子深处去。她觉得整个后背都湿透了,眼睛难过,脑子想不成东西,唯一的念头就是现在在拍片子,不能因为自己的失误卡住了,只要程静言不叫停,她就必须演下去,好像穿了红舞鞋的小姑娘,一直跳到时间的最尽头。于是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我,我不知道,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真的是第一次啊,就一次,那个钱包里的钱我分掉了,天这么冷,他们连双鞋子都没有,钱分掉了之后我要包有什么用,扔到下水道里去了……求求你,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们’是谁?”
“他们……他们,他们才那么小,父母不管,睡在街头,要冻死的。不关小孩子的事情,偷东西的人是我……”说到这里汗水流进她眼睛里,她睁不开眼睛,赶快死命低下头来。
“你把偷来钱的给了路边的流浪儿?”
问话的声音似乎变了,但她也分辨不得了,就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伸手去揉眼睛。
“……你的父母呢,在不在这个城市,怎么联系,我们通知他们,把你领回去。”
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细长的针,从耳朵里狠狠地□去,一路直达大脑,痛得她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她不由得抱住了自己的头,低声喊:“我……他们管不到我的,联系也没有用的,不要管我……”
“你是和你父亲,还是母亲一起住?阿梅,不要怕,告诉我。”
她混乱地抬了一下头,还是看不见对面的人,汗水越来越多地流进眼睛里,连一双眼睛都在流汗了,她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脸,颤抖着说:“……我没有妈妈了,我十五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肝病,不,活活累死的……我也没有爸爸,我爸他赌,输了就打她,也打我,拿皮带抽,烟蒂烫,拿针戳我们……我痛啊,不敢回去,住在学校躲他,整年整年地躲,连我妈在医院最后一面都没有去见她……我早就没有父母了,你们……你饶了我吧……别问了,别问了!”
她终于不可自持,伏在桌面上无声恸哭起来,泪水就像无尽的沙子一样涌出来,磨过她的眼睑和面上每一寸皮肤,痛得指尖都在抖,却连声音都哭不出来,让人不忍再看下去。穆岚也不知道心底这道口子是怎么裂开的,这些话又是怎么说出口的,但这些又都不重要了,她现在唯一有力气做的,就是把自己蜷成一团,手无助地抓住桌子的一角,因为太用劲了,连指甲折断流了一手的血,也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的苦楚,抑或是比起此刻心里的痛苦,肉体上的这点疼痛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她哭得昏天黑地,根本无从意识过了多久,等到意识稍稍回到身体里,才发现哭得太久,眼前已经全部黑了,几乎看不见东西。又过了很久,她慢慢意识到自己的忘情和失态,也总算想起原来还是在片场里,悔恨和羞耻感瞬间涌上来,她挣扎着要抬起身子,去找程静言和剧组其他工作人员的身影,却被一只用力的手按住了肩膀:“别动,我要他们关了灯。”
穆岚偷偷地睁开了一丝眼,果然那刺眼的光消失了,眼前暗下来,也静下来,这让她不那么羞耻,更有些安心。
头顶上方的声音又在说:“穆岚,你发挥得很好,比剧本上写得还好。所以我一直没有打断你,让你自由发挥,你还不习惯表演,太投入了,动了感情。别哭了,歇一歇,今天就拍到这里。”
这句话比之前那一句的声音要大一些,已经恢复了大半神智的穆岚明白过来,程静言的这句话是说给在场的其他人听的。他都看出来了,看出她刚才并不是全部在演戏,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嘲笑她,反而顾全保护她那为数不多的自尊和秘密,把它们小心翼翼系数包好,又交还到她的手里。
泪眼迷茫中穆岚抬眼看向程静言。她不得不仰视他,暧昧光线里他简直像是一个神,英俊,强大,洞察一切,与此同时,他那冷淡自制的神色消失了,仿佛是穆岚的眼泪和黯淡的光线营造的幻觉,她看见了他脸上一掠而过的,温柔又专注的神情。只对着她。
当天晚上一切的工作结束之后,程静言在片场的小放映厅里,重看了下午拍摄的那个镜头。那是一个一气呵成的定机位长镜头,过分诚实地记录下这个下午发生的一切。那个镜头到了后来,主导提问的人早就换成了他自己,唯一不知道的人,恐怕只有身在壳中的穆岚而已。在看到镜头里的穆岚陡然崩溃的一瞬间,他看见她仓促地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泪水却顺着指缝和手掌的边缘肆无忌惮地溢出,如同一条又一条绵绵不绝的河流。这让程静言不禁想起昨天半夜他在车上看见的那个远远的人影,和人影脸庞上两条亮晶晶的光,回忆和眼前所见的两张面孔汇合在一起,又幻化成几周前的那个黄昏,他在地铁站口看见的那张面孔,年轻,敏感,富有活力,乍看之下没有特色,却又可以塑造成任何他想要的形象。电光火时之间一个念头滑过脑海,程静言抓过一张纸,一字一划写下三个字。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倾盖如故》改名《霓灯彩夜》,导演的位置也易主同属新诚旗下的知名导演孙国芳,倪珍珍重返片场,剧本全面改写,原先剧本里穆岚那个角色彻底删除,一个镜头也没有留下。
而一个月后,三年没有创作过原创剧本的程静言带着他的新剧本开拍新片。主演是完全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任各路娱乐记者找破了头,也找不到这个名叫穆岚的年轻女子之前演过什么片子,又或是有任何新闻,私下交头接耳互通有无依然不得任何头绪之余,只能满腹疑问地对着程静言身边那个年轻陌生的面孔一阵狂拍。
于是第二天各大娱乐版的醒目版面上,所有人都看见了程静言新片的女主角是何方神圣,而程静言的那部电影,就叫《长柳街》。
第三章
《长柳街》开拍十多天,穆岚还是没有办法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