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静言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房间的一角响起,他不知在什么时候进的房间,穆岚竟一点也没有听到脚步声或是门开合的响动。他抱着双臂站在门边,外套脱了,穿着一件白衬衣,配宽条纹的背带长裤,看起来倒更像年轻的大学老师,但那湛然有神的眼睛,却在看见穆岚上了妆的面孔之后露出不以为然的不赞许来。
    化妆师和amy早在试镜开始之前退出了房间,现下听见程静言这样说,穆岚呆了一呆,就依言把脸上的妆抹了。她没有手帕,房间里也没纸巾,匆忙之下只能用手。擦了几下正嫌不得力,一块手帕递到眼前:“用这个擦,特别是脸颊和嘴。”
    她对程静言有些僵硬地笑了一下,心里其实还是慌张的,不敢多看他,接过手帕之后赶快把脸和嘴巴擦了,这才重新抬起头:“应该擦干净了。”
    手边没有镜子,穆岚看不到卸妆后的自己,隐约只是觉得又被打回原形,化妆品的魔法一旦消失,她不得不以那平淡的模样出现在程静言眼前。心底骤然一沉的感觉也不知道是失落或是解脱,但这个时候,周恺的问题又一次开始了:“那年纪呢?”
    “二十二。”
    “那天我在地铁口拦住你,你说要打工,还是学生?”
    “不,已经毕业一年了。”
    “那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穆岚稍稍沉默了一下,决定说实话:“白天在百货公司的女鞋专柜,晚上在西餐厅作服务生。”
    周恺看了她一眼,随后又朝她身后的另一个方向一瞥——穆岚知道他这是在看程静言,才继续问:“所以不是全职?”
    “不是。”
    “一直在这两个地方吗?”
    她摇头:“本来是在一家杂志社当文编,后来杂志倒闭,工作没了,现在经济又不景气,再找一份和专业相关的工作很难,我工作半年多的积蓄全拿去还了学贷,辞退之后一文不名,人总要活下去,就先找两份临时的工作做着,先把眼前对付过去再找别的机会。”
    “哦?”周恺对穆岚的这番话似乎有了兴趣,“你大学念什么?”
    “历史。所以出路总是特别狭窄。”
    说完这句话,穆岚眼角的余光瞄见程静言忽然走向房间一角的那个摄像机,看起来在做什么调整。但她始终不曾分神去看个究竟,因为无论气氛再怎么像闲谈,她也没有一刻忘记这是在为了一个天下掉下来的角色在试镜。也正是因为如此,无论程静言怎么沉默无声,她也无法忽略他的在场,并浑身紧绷得一如一根被拉紧的琴弦。
    “我觉得倒是还好,不过经济不景气倒是真的,现在那两份兼职,你觉得怎么样?”
    这次穆岚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才缓缓回答:“都是和人打交道,本来同样的工作做一份就够了,但一份不够我养活自己,所以……就这样了。”
    “做到找到新的全职为止?”
    “对。”
    问到这里周恺又看了一眼程静言,后者大概是也同意了到此为止,所以他就说:“我没什么别的要问的了,请你留一个联系方式和住址吧。我们会在结果决定之后第一时间通知你。”
    他把纸笔推到穆岚面前,穆岚点了点头,写完名字和电话之外,她停了一下,抬眼问周恺:“还有地址?”
    “对,能第一时间找到你的地址。你住在哪里?”
    “长柳街。”
    话音刚落,穆岚已经清楚地看见周恺脸上那复杂的又是意外又是揶揄的神色了。当然这也只是瞬间的流露,很快就被收进客气理智的笑容里:“房租便宜吗?”
    穆岚坦然地点头,笑了:“确实便宜不少。”说完她刷刷写下详细地址,又把纸还给了周恺。
    周恺飞快地看了一眼,那是一笔工整又娟秀的好字。放下纸后他站起来,向穆岚伸出手:“谢谢你专程过来一趟。为了这场试镜,害你丢了一份工作,真是过意不去,这样,等一下amy会陪你吃顿便饭,我就不陪了……”
    穆岚当即婉言谢绝:“不用麻烦了,现在还早,不是我吃晚饭的钟点,既然都结束了,那我也走了。”
    她的拒绝令周恺有些意外,但倒也没有勉强:“那好,我让他们带你出去。”
    是程静言为她开的门,他同穆岚握手道别。不同于一丝不苟到冷峻的神色,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仿佛能给人以力量。此时穆岚眼前还挥之不去周恺听见自己住址一瞬间的神色,心里想这件事十之八九又失败了。她继而想到估计这是和程静言唯一的一次交集了,于是鼓足勇气,看着程静言的眼睛说:“程先生,谢谢你给我这个试镜的机会。你可能不知道,我当年还在杂志社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参加你新片宣传会的机会,哦,对,是那部《未央调》。但那天你临时有别的行程,没有出现,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却是这样见了一面。总之,谢谢你。”
    说话的时候他们的手并没有分开,穆岚越说,自己的手心一处就越烫,耳朵和颊边更是,说完之后她赶快松开手,又瞥到自己手背上还残留着一抹之前被忽略掉的唇膏,赶快抹干净了,才略带腼腆地微微一笑。
    程静言听完,只是不动声色地略一颔首:“希望我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电梯久侯不至,标志灯卡在三楼好久了也不动,穆岚就问amy是不是能走下去。amy为难地看了一眼自己超过十厘米的细高跟,穆岚已经周到地先开了口:“我自己一个人下去就行了,你的鞋子下十几层楼也不舒服。”
    “那也好。我带您去楼梯口,是这样,走到二层的时候你从左手的门出去,直走,就正好到二楼,从这里可以看到新诚整个大厅,我们的镶拼地板非常漂亮,第一次来新诚的客人,我们都会带着从二楼停一停,再从一旁的楼梯下到大厅。”
    “谢谢你的美意,我记住了。”
    和amy告别之后穆岚按照她的交待在二楼停了一会儿,去看看她口中所说的“非常漂亮”的大厅地板。从二楼半开放的栏杆望下去,穆岚才看到早些时候跟着程静言进来无暇一见的场面——浅色的大理石地板最中央,是一棵用深深浅浅墨绿色大理石镶拼出来的茂密的大树——这正是新诚的标志,枝干非常生动,立体感也强,一眼望去如同会无限扩展一样,尤其是晚上开了灯,绿色的大理石折射出星星点点的碎光,如同瞬间开满了金色的繁花。
    眼前的景色让穆岚不由得流连了好一会儿,这才沿着直通大厅的台阶下楼。下楼的时候,她的目光始终还是不离那棵美丽的树木,所以当和一个拾阶而上的人撞了个满怀的时候,毫无防备的穆岚身子朝后一仰,眼看后脑勺就要往台阶上磕去。
    这时倒是多亏了上楼的那个人,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的腰,再顺势抓住她凭空乱挥试图保持平衡的胳膊,直到把人抱住了,才微笑说:“小姐,我扶住你了,没事了。”
    变故在猝不及防中来临,又这么陡然平息,穆岚心口正一阵狂跳,所以当收回散乱的视线的那一刻,她其实是没有认出好心出手搭救的陌生人的。
    但这张面孔着实是太熟悉了,或者说太醒目,天生具有让人过目难忘的特质,穆岚本来还只是因为受到惊吓心跳过速,但在看清楚来人之后,眼前简直是要金星乱冒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声调都有些变了:“我……我没事,谢、谢谢你……”
    对方只是微笑,似乎对这种反应也习以为常:“没事就好。这楼梯高,自己多注意。”然后就继续用微笑致意道别,脚步敏捷而轻快地继续上楼,徒留下一个潇洒自在的背影。
    直到他消失了许久,穆岚这才猛地想到,撞到他的人是自己,她却连道歉也忘记了。
    就在同一时刻,那间小小的试镜间里,周恺一面看屏幕,一面笑着问程静言:“怎么样?是不是你要的?不过她可是真老实,说不要演,就连尝试都不努力尝试一下,你看,她连镜头都不会看呢。你要是还不满意,那就再找人,不过我反正是不会到地铁站门口给你蹲点了。”
    程静言默默地看着屏幕里的年轻女人。正面和侧角的两个机子的图像并排摆在他的面前。正如周恺所说的,她并没有看镜头,而是自始至终正视着向她提问的周恺。她的面孔很白,嘴唇缺乏血色,眉色也偏淡,脸型虽然很美,轮廓也清爽,但谈不上特别惊人的美丽,和那片子里已经定下的洋娃娃一样的女主角相比,不得不说是有些平淡了,神色和动作都有些拘束,回答有些问题时,短暂的犹豫让她甚至看起来连自信都没有了,不过说话的时候,她口齿清楚,中气很足,虽然还是没有经过任何专业训练的外行,但有着天生的动听的嗓子。
    但是,程静言把图像倒回他要她把妆抹掉的那一段。她做得并不熟练,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大概是不经常化妆的人,顺序也别别扭扭的,尽管如此,在这个过程里,她始终维持着一种恬静的姿态,这是超越在仓促生疏的动作之外的,气质和心态上的安宁和平静。卸完妆之后,她抬起头,双眼有一刻的羞怯,不是扭捏,不是因为素面朝天的不自信,而是属于年轻女性的另一种在惊艳丽色之外的温婉可人。
    程静言看着这一刻的穆岚,不得不承认,她的这一眼,非常动人。
    不会看镜头不要紧,不会说台词也不要紧。程静言其实早已拿定主意,只是这时才回答周恺之前的问话:“就是她了。”
    周恺点头:“那我明天通知她吧。对了,既然你决定用她,干脆签个长约,再给她安排一个员工公寓,长柳街,啧,到时候传出来新诚新片的女演员住长柳街,就是白给八卦杂志送版面了。”
    长柳街离本市的风化区不过一街之隔,十多年前曾经出过流莺和恩客起争执,酒醉的恩客失手把人杀死后又分尸数段的大案。所以整条街虽然离红粉温柔窟极近,但少有流莺,不过枉担了当年旧案和街名的干系,在普罗大众眼里,总不是个好名声的地方。
    不料程静言却说:“公寓可以,长约再说。”
    这话听得周恺一愣,愣过后拿手肘支了支他,觑了一眼笑问:“怎么,莫不是要栽培她?不过你看她的脸,上镜之后说十七八岁可以,化个妆,往二十八九岁上也可以,别说,还真是个可塑之才。”
    这下程静言答得倒快:“没影的事。”
    这时屏幕上的图案来到程静言自己动手拉近镜头的地方,正侃侃而谈的穆岚,因为神色专注而诚实,整张脸散发出来的光芒,足以让人忘记她的长相,转而全心全意地,为那面孔和双眼里的光彩所倾倒。
    第二章
    “停。”
    又一次叫停之后,整个片场的气温,不出意外地再一次地往下走了三度。尽管室外艳阳高照,室内却冷得像冰冻三尺,人人自危之余,又都在心里打哆嗦,没人敢去看这一刻导演和女主角的脸色,生怕一着不慎,被台风尾扫到,平白送去当炮灰也就算了,要是为此丢了工作,那就实在太得不偿失了。
    程静言的新片《倾盖如故》开拍至今足三个礼拜,凡是有涉女主角的镜头,别说一条过,如果有那个镜头五条以下能过的,全剧组都觉得凭空掉了金元宝——这就意味着这一天有希望在半夜之前结束这一天的工作,但可惜的是,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担任主角的倪珍珍,以前是个平面模特,后来一夕之间蹿红,唱歌主持演戏,第一次担纲女主角就是在程静言的新片里。这样的势头圈外人看得像是神话,知道内情的圈里人却只当又多了个谈资,都是吃一碗饭的同行,有些话彼此兜住,心知肚明不点破罢了。
    不管戏演得多要命,她倒是真的美,雪肤乌发,明眸皓齿,只要展颜一笑,就算犯了天大的错事,一般人恐怕也很难不为之心软,继而不予计较,只为再求美人开颜。
    不过可惜的是,程静言并不是一般人。
    这一次他又叫了停,看着脸色也隐约发青的倪珍珍,倒是不发作,脸色也很平静,走过去心平气和地说:“现在台词都贴在化妆盒和抽屉里了,还有什么问题?”
    倪珍珍看起来是想白他一眼,后来看边上的助理拼命给她使眼色,硬是忍住了,娇滴滴地指着抽屉说:“可这桌子左右两边都有抽屉啊,就不能换张只有一边有抽屉的桌子吗,这样我就不会开错了。”
    这句话说得全场都静了,无人不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的表情,又全都在拼命掩饰的同时,想看程静言对这个宝贝怎么处理。程静言依然不动声色:“你左右不分?”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