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乖乖,别辜负你四大爷一番好意。”总有一些东西,是必须吃掉,消化掉,不能吸收没关系,找个僻静无人之处一泄而空便是。
    是谁说:怕吃苦,吃一辈子;不怕苦,吃半辈子。桀骜不驯的李敖大师是也。
    随着端午节而至的尚有康熙爷一道圣旨,幸汇被勒令回府主理家事,最根本的原因是她怀孕了。在她跨出这狭窄小院的瞬间,我见到她始料不及的离人泪,深深哀愁。十三只淡淡嘱咐她照顾家人,而她眷恋的目光,始终停注于十三身前。于她而言,丈夫甚过孩子么?令人奇怪的是,依阳理直气壮留了下来,圣旨中未曾提及她。
    陪伴孩子的童年,自己也会返老还童。我曾深有体会,彩薇就是我一手带大的小精灵。依阳太过骄惯,不如她坚强,蹒跚学步时摔倒,常常哭得天摇地动。
    十三必是满面风雨欲来不悦之色,亲自抱过来好言相哄。
    众人哄她。崔嬷嬷说:”都怪这地太硬,摔疼了小格格,嬷嬷替你踩它。”
    柳绿说:”都怪奴婢椅子摆得不是地方,绊倒了格格,奴婢这就挪开了去。”
    阿猫最逗,望一望天:”今儿老天爷不开眼,时运不佳,害得格格不是绊了桌子腿儿,便是左脚磕了右脚。奴才没法子,只能瞪它一眼。”
    我暗笑:要不要代表月亮惩罚你啊?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我扶她起来掸掸灰,别有用意:”都怨你自己个儿。地太硬,你便慢着些走,椅子摆在那儿,你不会绕过去?老天不开眼,你也没长眼睛?哭顶什么用?但凡再有下一次,没人会扶你起来,你若要哭,趴着哭个够本儿吧!疼?哭就不疼了?”
    怨天尤人,以抱怨的态度对待一切,其结果,除了抱怨你只会一无所有。
    依阳似懂非懂,瘪着小嘴,水润润的眼睛盈满委屈,瞧得我也有些心疼。我只盼言者有意,听者有心。
    自打”贤妻”后,我与十三就失去了恳谈良机。恳谈,必须心无杂念,明显,我们彼此杂乱无章。
    众人皆默不吭声,十三若有所思望着我。片刻后,又将自己关在书房。阿猫第二日悄悄告诉我十三开始整理书册,似乎欲重拾圣贤书。我满意微笑,万事开头难,若真起了便易了。
    五十四年最后一天,师傅亲自带着赏赐与圣旨到访。我与崔嬷嬷喜不自胜,拉着他进屋小酌了几杯。
    师傅瞅着自顾摆弄玉如意的依阳,嗔怨道:”命都险些送了去,才得个小格格,还不是自己个儿的。你呀,唉!”
    他们难避名利之心,我很是理解,他们一心盼我飞上高枝变凤凰,却不知我最害怕这个。
    我佯叹一口气:”唉!您徒弟命不好,您老莫白操这份闲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师傅您还看不开么?”
    师傅摇头叹息,看看沙漏,”时辰不早了,赶着回宫,你送师傅一程?”
    我当然乐意为之,一路稍搀着师傅缓缓走着:”师傅,好些日子不见,真想和您痛痛快快布库一回。”
    师傅微笑道:”万岁爷前几日还提到你,说你出了宫,他再难棋逢对手。”
    我撇撇嘴不言,师傅淡淡道:”跟着万岁爷这些年,他的心思你也猜不出一二么?”
    我恼道:”如何不知?倒也用不着赐个福晋试探他的心吧?弄得人人别扭,处处为难。”
    师傅怒瞪我一眼:”可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可知今日颁下的圣旨上写的什么?令乌苏氏回府养胎。”
    我一愣:”乌苏氏何时有了身孕,我如何不知?”
    师傅微叹一声:”可见得十三爷待你用心良苦。他此刻都能明晓万岁爷的心意,你却不能。实实印证了一句话:生个娃傻三年!”
    我又气又笑:”师傅您老可是眼见得促狭过我去了,哪里寻出来这些个逗人的话?”
    师傅莞尔:”那是你不知道罢了!你此刻想想万岁爷的心思,可明白了没?”
    我默思片刻,”一为试探,二为着他顾惜我欲玉成好事,却尚以为我不能生育,替十三爷的子嗣担忧,是么?”
    师傅正色道:”倒也没傻到家。你既知万岁爷心意,可别白费了。采薇,水至清则无鱼。人不可私心太过,也不可一丝也无。既到了这个份儿上,万岁爷成全你,十三爷待你又是极为情重,你该为将来谋算一番才好,无论如何,至少有个小阿哥。”
    我垂首不语,他们都不知内情。师傅淡淡道:”万岁爷如此行事,亦有所图,你自己个儿心里有数。十三爷那边,你仍须多宽慰才是。”
    我点点头:”师傅放心!采薇知道您在此间周旋不少,多谢您了!”师傅仍是一派受之有愧地谨慎模样,摆摆手,自顾离去。
    我站在原处许久,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任它们凌乱争斗,直至心间一片空白。
    碧琉璃滑净无尘
    五十五年正月初一,乌苏氏离院回府,满载而归。
    众人齐聚院中欢送她。并不是伤感的离别,她怡然而笑,十三云淡风清,若有若无间竟有几分释然。她并不是一个重要的人物。然而,分明,她带走了一些,留下了一些。
    本就宁静的小院更显出几分冷寂。蓦然间,餐桌上就只剩我与十三。一丫鬟、一太监、一嬷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皇宫的缩影。这个皇宫没有风刀霜剑的激涌,却有错综复杂的暗流。
    今年的冬天尤其冷。屋檐下长长的冰棱子,泛着清凌凌的光,从腊月一直挂到了二月,丝毫不见消融迹象。犹如我与十三,问题多多却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解起。
    他仿佛在和我赌气。我有睡前洗澡的习惯,古人养生之道,以为洗澡有伤元气,所以我确定他从前并无此嗜好。然而,每当我收拾妥当去到浴房,里面必定传来哗哗水声。一次巧合,两次缘份,三次则必是有心。好吧,我让步。观察他的作息时间,力图错开。不幸的是,在不同的时间,遇到相同的人,这是一种极深的缘份,吃闭门羹的缘份。
    我拿眼白翻他:”做什么要和我抢?”
    他以鼻嗤之:”爷乐意这个时辰洗,你凑巧遇上了!”一边就推搡着我:”洗你的去,少和爷磨磨叽叽!”
    好嘛!下一回我洗之前,直接叫来阿猫:”去,告诉你十三爷,我要洗了,赶紧的让他先去占个位!”
    他不甘示弱,折腾完后便支使阿猫知会我:”爷说他洗尽了兴,地儿腾出来给您了!”
    我啼笑皆非,他什么时候能不再孩子气?
    我其实知道缘由。康熙爷赐乌苏氏,试探他是否妥协,是否恭孝,是否恢复平常心。更有甚者,康熙爷希望雨露均沾。依十三如今的心境,他对皇帝仍然耿耿于怀,大有可能将乌苏氏冷落到底。然而,他终究是屈服了。个中原因,我逃不开干系。
    他当然不甘,只怕心中对我尚是恼愧交加,情绪复杂。我何尝不是?只不过我已然学会接受现实。怨康熙爷?不,我对他甚为佩服。再没有比一个庶福晋更好的考验,狠、准、稳,直击要害。考验通过后的奖赏亦是丰厚得令人咋舌,一夫一妻一女,最简单稳固三角组合。面面俱到,已不足以形容康熙爷的手段,我更愿意用”手眼通天”四字。
    崔嬷嬷最先察出异常,瞅着屋里没人,一脸狐疑之色:”诶,我说你这姑娘搞的什么花样?从前人多,你倒折腾出个孩子来,现如今单剩你小俩口,却不见爷在你这屋歇着。也没见着你俩斗嘴脸红啊?”
    柳绿则是给我砌上一杯香郁花茶,陪着笑脸:”小格格都快两岁了,眼见着都不粘人了,什么时候主子再添个小阿哥就好了。”
    我只笑着支吾敷衍过去。不进则退,我明白此中道理。然而,我不肯只为了结局而结局,不愿意它是仓促而功利的。我知道自己,受旁人影响,难免有些急功近利。可是,这世上,任何事情都可以急功近利,唯有感情不能。我宁可耗时耗力开沟引渠,直至水到渠成,也不肯明月沟渠两厢不愿。
    日子颇有些不咸不淡过着,我在等待放调料的时机。
    春困恹恹,懒懒舒展一下身体,推门而出。许久不曾亲近的阳光,哗啦若有声般洒满一身和煦,耀炫得我不由眯起眼来。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十三倚立在紫藤花架下,几点零星的光柱点缀在他深灰色长袍上,那暗沉的灰也跃出几分暖色来。
    我清声吟和:”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他侧脸看向我,嘴角勾出一丝调侃:”今儿起得倒早,没误了日头。”
    我不接招,”你最欢喜哪个季节?最憎恶哪个?”
    他微怔:”春开百花自然较山寒水冷 宜人些。”
    我摇头:”此言差矣,有宽宏之念,那么冬即是春。”
    他懒懒一笑:”今儿想说什么?论禅议佛?”
    我微笑:”有何不可?你近日阅览书籍不是佛就是道,想必有跳脱红尘的念想?高深的我不懂,便与你论一句最简单的: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莫不慈悲!”
    他莞然微笑:”愿闻其详!”
    我缓缓道:”对于世人苦难,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拯救众生,此为釜底抽薪;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可谓之扬汤止沸。并不能因为金刚面目威猛可畏,世人便忽略了其下可媲美菩萨的慈悲心肠,是不是?”
    十三颔首:”然也。”我继续道:”再说一个瑞雪兆丰年,你定然听过此农谚。可有想过何以瑞雪就能兆呢?原因有二,其一,厚雪覆于庄稼上,如一条棉被,松软不易融化,足以隔绝外头更胜一层的冷。其二,此寒足以杀死深入土壤中的害虫,避免来年严重的虫害。我想,庄稼们若能如人一般感觉到寒冷,它们想到来年的丰收,只怕这寒亦饴之若”暖”吧!这便是冬即是春。”
    他神情渐显凝重,我柔声道:”有个问题问你,你秉着本心答我,好么?”十三微一点头,我问道:”若得了机缘,会否做出皇上担心的事?”
    十三眸色一冷,咬一咬牙,”说不准!”
    我叹道:”并非说不准,只怕十有八九。你以为能成事么?我以为机会只得十之一二。皇上擅心机长谋略,果断老练,并非你能及得上的。那么,若事情败露,你认为自己能全身而退么?皇上能容下如太子一般的逆子么?”
    他面色阴晴不定,似嗔似怒。我自顾说下去:”知子莫若父,爱子莫若父。皇上最初的武断,如今的绝情,你可有想过其中拳拳爱子之心?他料你行事冲动,是以囚你在此,为着只是不愿有一日你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他不得不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