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亮节,誓不低头的云彩,又看了看自己,遂诚恳道:
    “敢问上仙,区区不才在下小女子,是否需要先从旁边花圃里借个梯子再过来?”
    她粗略目测了一下目前与云朵的距离,觉得除非目前刘翔帝附身,否则要凭借自己两条腿爬上去,恐怕略微有些技术难度。
    当然,如果这朵胖云肯屈尊入俗飘低那么一点,她也许可以考虑自力更生。
    “无妨,”
    云涯子缓步来到她面前,弯腰冷不防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慕卿裳心头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已轻轻纵身跃上了云中,然后垂臂将她放下:
    “我抱你上去便是。”
    “呃……………多、多谢啊!”慕卿裳直觉的不想被他碰触,脚一站稳就立即从他怀里滑了出去,尴尬道。
    云涯子的眸光黯了黯,却还是温和地对她道:“没关系。”
    云团踏波浮浪般穿梭而行,迎面而来的清风湿润凉爽,令人十分舒适。
    慕卿裳不经意间瞥见他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眸,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总感到他的笑容里,似乎萦绕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
    “那个…………师父,”犹豫半响,她忍不住开口,“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见你好像不太高兴…………”就连本该犀利孤傲的目光,此时都显得那么落寞。
    云涯子愣了愣,随后微微一笑:
    “是么?”
    “如果有烦恼的话,可以考虑告诉我,我定会倾力相助!”
    慕卿裳想了想,决定乐善好施地伸出援助之手,毕竟要在他那混吃等死一段时间,留下个印象分是很重要的事情。
    云涯子静静地站在风中凝视着她,长发袭着白袍肆意横飞,发间只松绾着一支碧色发簪,却仍不减风骨清华之气:
    “你愿意帮我?”
    他凉薄浅淡的唇轻扬起来,语气更加柔和:“无论什么?”
    慕卿裳干笑两声:
    “力所能及范围内的话…………”突然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悔不当初啊悔不当初,这就是一时冲动引发的血案。
    云涯子沉默了片刻,慢慢地伸出手去,把她揽入了怀中,下巴轻抵在她的发间,淡淡道:“那么,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回来吧,小裳。”
    他收拢双臂,将她小心翼翼地禁锢在自己怀里,眼神迷蒙而痛苦:“师父再也不会伤害你了,再给师父一次机会,好不好?”
    字字句句,都透着彻骨的苍凉,竟是那般撕心裂肺的无边绝望。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轻易放手,海角天涯,桑田沧海,只要她想,他定陪她直到永远。
    万念皆成空,惟盼卿莫负,惟盼…………莫相负。
    慕卿裳在他怀中,瞬间僵直了脊背。
    鼻尖传来云涯子身上的冷香,若有似无,丝丝牵引着他们之间那错乱暧昧的情愫。
    明明是温柔到极致的声音,在她听入耳中时,却霎那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她已经有了安心的归宿,可是,那并不是他。
    “……………今天天气真晴朗,万里无云,还有狗血和乌鸦在天上飞。”慕卿裳敷衍着赶快移开视线,终究没有推开云涯子,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因为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底深处顷刻碎裂溢出的大片虚无,就连呼吸,也弥漫着一股沉重的凄凉。
    仿佛心被忽然剜去了一块,那里空空荡荡的,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
    所谓,错失的年华。
    仙心执拗
    慕卿裳撑着膝盖俯下身去,两条细长的柳眉紧紧蹙起,盯着眼前药炉中正在翻滚着黑色气泡的滚烫药汁,不觉又轻叹了一声:“这药看起来,还真是苦碍…………”光是在旁边看着,就觉得难以下咽。
    窗外此时正狂风大作,天空仿佛泼墨般漆黑如夜,倾盆大雨哗啦啦地流泻下来,冰冷的雨水自屋檐凝聚成汩汩细流,在屋外形成了一片迷蒙的雨帘。
    整座天虞山都被滂沱大雨所笼罩着,海风透着咸湿的腥味迎面而来,院落里那些竹林花木,都被迅疾的雨冲击得东倒西歪。
    就连不远处连接在两道峡谷之间的那座索木吊桥,如今也在暴雨之中摇摇欲坠,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令人担心,会不会下一秒,它就突然毫无预兆地此化作无数碎片,混杂着泥土与雨水,一起坠入那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里,从此销声匿迹。
    “看来应该差不多了,已经炖了整整两个时辰,想必药材的浸出液,都完全浓缩溶解入水中了。”
    慕卿裳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把脑袋凑过去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
    她转而从旁边柜子里取出一只瓷碗,然后抵住药炉微倾其身,一股散发着浓郁药香的黑色药汁便沿着碗壁,流入了碗中。
    慕卿裳端起盛满药汁的碗走出门口,中途似又想起了什么,复折回厨房,从桌上一个玲珑小瓶中倒了点淡绿色的蜜露溶入药汤里,用筷子稍稍搅拌了几下,这才离开。
    走廊尽头有一点微弱的烛光,透过单薄的窗纸朦胧摇曳着,显得分外萧瑟。
    慕卿裳捧着碗快步来到门口,还没等抬起手敲门,就听到几声极力压制的咳嗽声,从房内传出。
    声音低沉而轻柔,在这样咆哮嘶吼的暴风雨中,若是不离得如此之近,恐怕根本听不见。
    “师父,你没事吧?”
    慕卿裳慌忙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云涯子身着单衣坐在榻边,正以手捂住嘴不断咳嗽着。
    缕缕殷红自他白玉般的指缝间渗透而出,很快就沿着他的手腕滴落在雪白的衣衫上,素白映着鲜红,格外触目惊心。
    自从回天虞山之后,云涯子的身体就变得越发变得虚弱起来。
    时不时便咳血晕眩,面容也苍白得好似冰雪一般,体内真气亦四处乱窜,在他五脏六腑之间积郁不散,每每发作起来便犹如刀剜之痛。
    纵然是法力高强的上仙,强行以一己之力逆转东海泉眼,又岂是朝夕间就能恢复无恙的?
    当然,她并不知道这些。
    “哇!你先躺回去不要动啊,”
    慕卿裳被眼前血腥的景象吓得险些灵魂出窍,赶紧手忙脚乱地扑过去,一把将云涯子摁回榻上:
    “玲霜说你伤得很重,很重诶知不知道?!这个伤是要静心修养的,你再这么强撑下去,就真的要永垂不朽啦!”
    玲霜是一只狐狸,准确来说,是一只毒舌狡诈,油光水滑的九尾白狐。
    云涯子疲倦地偏头斜倚在她身上,面色憔悴,语声却十分温和:“师父是仙,没那么容易就死。”
    慕卿裳干笑着,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伸手取过瓷碗,用勺子勺起药汁吹凉之后,凑近他的嘴边。
    云涯子凝视着那碗黑色的药汁长眉微蹙,但也并不抗拒,就着她的手,一口又一口,慢慢地将药汤咽下去。
    喂完药,她起身到水盆边,绞了块干净的帕子,帮他拭去嘴角残留的鲜血。
    又从衣柜里重新翻找出一件衣衫,体贴地为他换下身上这件染血的,折叠好放在椅子上,决定等明天雨停了之后,再到山下的小溪边去清洗。
    “霁儿呢?”
    “刚才已经睡下,我怕他冷,就把玲霜一起塞他被窝里了。”
    “…………………”
    脑海中迅速浮现起那只小妖狐,一脸悲愤地两爪死死抓地,然后耸耳甩尾嚎叫着:“我不要当暖炉!”的凄惨模样儿,云涯子不禁感到有些失笑。
    慕卿裳收拾好一切后,习惯性地坐在了他身边,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薄唇,神色担忧:
    “真的没事?要不要找人来看一下?”
    云涯子轻笑着摇头:
    “小裳,你是在担心我?”他眸中清冷渐渐散去,一抹暖意浮现出来,伸手轻抚她的长发。
    慕卿裳大惑不解道:
    “我当然会担心你啊?”不忘为他掖好被子。
    难道说她已经被公认为狗腿冷血,见利忘义的楷模了不成?
    虽说之前他们之间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但这绝不成为她见死不救的理由,好歹她也算是良知未泯的炮灰一枚嘛!
    “不必,这样就好,”
    云涯子倾身向前,从背后将她抱紧入怀,温热的呼吸在她耳边回荡着,一丝一缕,淡淡道:
    “我很高兴。”
    你还愿意给予我这细微的关怀,我真的很高兴。
    慕卿裳离去后,云涯子依旧静静地倚在床头,一团白色绒球‘嗖’地从暗中窜了出来,落在了他面前:
    “你还真是乱来啊!不过是为了多将她留在山上几日,竟不惜自伤心脉。”
    玲霜不耐烦地甩动着毛茸茸的尾巴,冷声嗤鼻道:
    “以前你算计她时,是这样;现在你挽留她时,还是这样,真是可笑。”
    “你不是呆在霁儿的房间里吗?为何不经允许,便擅自来到这里?”云涯子看也不看它一眼,面无表情道。
    “我只不过想来看看,看看你这出苦肉计,究竟还能演到什么时候?”玲霜语带戏虐,“我以为,你既然当初能对她那么冷酷无情,那么现在也应该不后悔才是。”
    长久的沉默。
    “………………我不会后悔过去的选择,”半响,云涯子才垂眸低语,“我只是后悔,昔日自己伤了她的心。”
    他无法撇开他的责任一意孤行,她也不会对他敞开心扉,在那样的时势下,注定他们之间必得不到两全。
    他不信她,所以失去了她,这是宿命给予他的残忍惩罚。
    多么可悲的逆转。
    “但是,现在慕卿裳已经完全忘记你了,你也看得出来,她如今根本就不爱你,”
    玲霜狐狸眼一翻,两只爪子交叠在一起:
    “凡人一世短短数十载春秋,若然不是当年那碗避子汤配错了药,你们此生本该毫无任何交集。仙凡殊途,你这般纠缠强求,只会徒然增添彼此的烦恼。
    如果被她知道,是你封印了诛仙剑刻意不让她得到,你觉得她会怎么看待你?她会相信你是因为爱她,才不愿让她走?
    她会恨你的!
    恨你自始至终都在欺骗她,亲手毁掉她最重要的希望。而且最不能忍受的是,她还一直对你坦诚相交,却从头到尾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
    被玲霜一语戳中痛处,云涯子脸色骤然白了白,慢慢把头转向一边:
    “……………我行事自有分寸,断然不会再伤害她。”
    回忆起慕卿裳常常一手支颐,姿态慵懒地趴在窗边,对着皎洁月辉,神情温柔的细细打量着手中那支碧色长萧时,他的心就不能控制地抽痛起来。
    咫尺天涯。
    “你这样强行将她束缚在自己身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你从来都不为她考虑过,简直自私任性到极点!”
    玲霜是个直率热辣的性子,有些话便说得分外尖锐刻薄,一针见血。
    她从来都不能理解这些仙人百转牵绕的奇怪心思,明明是自己先生生毁掉的,之后却又孤注一掷地去挽回,执拗痴念至此,实在匪夷所思。
    若然世间真有破镜重圆,前缘再续之说,那么坊间里那些个凄美哀婉的戏本,岂不都是凭空瞎编出来的?
    云涯子低头沉默着,骨节分明的修长指尖,似眷恋般,轻轻地抚过身边被褥上的褶皱。
    浅色的丝绸上,还残留着她些许的温暖。
    他半阖起眼,如流泉的长发顺着肩膀缓缓滑落下来,声音却如同山间云雾一样,空灵飘渺:
    “我知道。”
    顿了顿,又苦笑了声:“可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
    他是很自私,自私地强迫已经将过去种种全部斩断的慕卿裳,再次接受自己的感情,因为无法忍受失去。
    有些错是注定永远不能弥补的,就像伤口疼痛久了,也许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麻痹了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