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招招手。
    云涯子喉间苦楚,见她对他已经变得这样生疏客气,不觉一时间心中五味陈杂。
    “屋外冷,这边请。”
    慕卿裳看到他依旧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外,连忙出声唤道,攀着门框,抬指向里面指了指。
    云涯子低叹一声,拂袖缓步入内,她终于长舒了口气,赶紧顺手关上了糊纸木门。
    心结难解
    回到房中,团子此时正兀自缩在被褥里,活生生抱着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一条春卷。
    见云涯子进来,他先是茫然无辜地,眨巴眨巴了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随后‘呼啦’一声,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榻上跳下,直窜入他怀中嚎叫:“爹~~”
    云涯子低头俯下身来,张臂抱住了他。
    另一只手飞快凌空一划,瞬间打出一道屏音结界,将团子震耳欲聋的鬼叫声,全部封锁在了屋内,以免被外面的人所听见。
    慕卿裳死死捂住耳朵,赶紧开口辩解:“你可千万不要误会,这段时间我对这小祖宗照顾得一直很上心,全然没有半点虐待过他!”
    云涯子拎着团子掂了掂,点点头:“霁儿重了不少。”比以前长得红润滚圆多了。
    糯米团子许久不曾见到云涯子,自是分外亲热,一股脑儿把眼泪鼻涕,全部蹭在了他的白色仙袍前襟上,看得慕卿裳顿时一阵心惊胆颤:“要…………要不,你先把外面这件换下来,我拿出去给你洗一下?”胸前都湿了一大块,团子也未免对他爹太不客气了一点。
    “也好。”
    他轻拍了团子的脑袋几下,把他放在了地上,顺手脱下外袍递给她:“麻烦你了。”想了想,又温和地提醒了句:“早点回来。”
    慕卿裳抱着他的衣服转身出了门,云涯子来到桌边坐下,并把团子提上膝盖,抬头替他整理睡乱的发:“这段日子里有没有乖乖听话?”
    “有!”
    团子偎在他胸前,诚恳点头:“娘对霁儿很好,比爹对霁儿都好。”爹对他总是冷冰冰的,一点都没有娘温柔。
    云涯子眼中渐渐泛起一抹暖意:“是么?”这说明,她潜意识里,还是疼爱这个孩子的吧?
    “爹,”
    团子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什么时候,娘才会跟我们回去?”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因为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娘对爹似乎并不是特别在意。每次提到爹时,不是苦笑就是摇头,也不见得有多高兴,反而是烦恼和抗拒占多数。
    “娘她……………”团子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大胆问出口:“是不是,不愿意和我们在一起?”云涯子抚摸他头发的指尖,微微一僵滞,眼神随慢慢黯淡下来:
    “不要多想,小裳会回来的。”他不着痕迹地悄然移开了视线,侧过脸去,没有再对上团子那双有些迷惑的眼睛。
    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命运的红线断裂得如此之快,那一端,慕卿裳早已毫不留恋地翩然离去,只留下他还固执紧握着回忆的碎片,站在原地茫然等待着。
    以为只要自己一直停留在原地,她就不会因迷失方向,而找不到回归的路。
    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曾经爱着他的她,会决绝地选择了另一条路。所以无论他再怎样拼命地等,她都不会再回来。
    直到此时此刻,才深深体会到,所谓地久天长,竟是一件多么奢侈而又不切实际的事情。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谁也无法保证,下一次,在放手之后,在重逢之前。
    会不会,再重新爱上另一个人。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慕卿裳左手拿着洗净的衣服,右手拎着一只紫檀木食盒,嘟嘟囔囔地从门缝里使劲挤了进来:
    “团子,我刚从御膳房里拿了些糕点过来,你快趁热吃。”盒盖被打开,透过薄薄的细纱,溢出令人食欲大动的芳香。
    团子肚子正饿得咕咕叫,闻到香味,马上从他爹腿上爬了下来,欢呼雀跃着,飞也似地跑过去。
    慕卿裳从盒子里取出一只小瓷碟,用筷子夹了几只珍珠豆沙包放进去,递给了他:
    “小心烫哦。”
    “你未免太过宠溺他了,”云涯子看着团子狼吞虎咽的样子,轻飘飘道,“难免他以后不会生成惰性。”
    “小孩子嘛,多呵护些也是应该的。”
    慕卿裳嬉笑着却丝毫不以为意,并顺手倒了杯热茶推到他面前,捏了捏团子的鼻子:“是不是啊?”
    团子点头如捣蒜。
    今夜的风,似乎比往常都要来得猛烈,‘哗啦啦’将窗外那一池菡萏,折腾得溃不成军,东倒西歪。
    团子吃饱喝足,一头栽入梦想乐不思蜀,被云涯子三两下团了团,塞进角落里睡得天昏地暗。
    慕卿裳将他换下的外袍挂在门后,转过头,云涯子正掀开被褥,斜倚在床栏边看她:
    “你要睡里侧,还是睡外侧?”声音依旧平静而温润。
    慕卿裳嘴角微抽地瞥了瞥他,又瞥了瞥一旁的团子,十分谦虚道:“不必不必,我最近比较热爱地板,麻烦您借我条被子打地铺就成。”
    边说边往后挪。
    云涯子将散落的长发拢至背后,淡淡道:“这时节,地上虫蚁甚多,湿气也重,你若喜欢我倒也不强迫。”
    慕卿裳赶紧一个箭步冲过去,毫不犹豫抢占了最外侧的床榻,回首嫣然道:
    “瞧您说的,和我还客气什么?这床大着呢,也不缺我这么点地方,咱俩挤挤还能热乎点。”这个绝不是原则问题,对待非原则性问题,她永远坚持谄媚政策一万年不改变。
    云涯子不置可否地侧身躺下,见她泥鳅一般滑溜进来,迅速卷好被子,便一拂袖熄灭了桌上的烛灯,原本明亮的房间顿时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慕卿裳刚刚躺好,就感觉到身后伸出一双大手,从她腰间轻轻揽过,将她拉入了自己温暖的怀抱中:
    “不要动,”见她身子僵硬绷紧,又解释道,“我怕你掉下去。”
    颈边传来时断时续的温热呼吸,慕卿裳颇不甚自在地扭了扭脖子,两人之间靠得这么近,她几乎能清楚地听见云涯子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透着一股清幽的冷莲香。
    隔了一会儿,她才试探道:“师父,你什么时候才回去?”
    “你想我什么时候回去?”
    云涯子微微收拢了下双臂,将下巴轻抵在她发间:“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愿意见到我?”
    “呃,这倒不是,我只是觉得团子在我这放养久了,你总要找机会把他带走。”慕卿裳盯着床顶垂帐:
    “他很想念你。”
    “我明天便带你们回去,”他埋首入她肩窝,闭上眼睛,“你不是说过,想要去天虞山看看吗?”
    慕卿裳蜷缩着没吭声,悄悄张嘴打了个呵欠。
    她想,那不过是她一时兴起的说法,难为他过了这么久,还清楚记得。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间,忽然感到一只手轻抚上她的心口:
    “小裳。”
    “嗯?”慕卿裳素来浅眠,索性还不至于彻底睡死,下意识迷糊应道。
    “如果…………如果有人曾伤害过你,”云涯子的声音听起来略微有些迷茫,“你会不会原谅他?”
    慕卿裳睡意朦胧,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问,便随口道:“那要看怎么个伤害法了。”
    “倘若,他曾对你一剑穿心,碎骨炼魂,甚至几番,差点置你于死地呢?”
    云涯子搂住她的手臂微微有些颤抖,连带着原本清冷淡然的语气,也有些不稳,小心翼翼道:
    “小裳,你……………还会不会,再原谅他一次?”
    这年头,怎么人人都有被害妄想症,连九重天上的神仙也不例外?!
    白天玩闹得有些累了,慕卿裳现在困得厉害,可是云涯子却好像,非要从她嘴里知道那个答案不可,坚决不让她睡:
    “小裳?”
    一连被他轻声唤了好几次,纵然厚脸皮如她,也终于扛不住了:“这个问题很重要吗?”如果不重要,那么她就拖延到明天再回答好了,如今她只想赶快睡觉。
    云涯子沉默良久,又将她抱紧了些,缓然道:“……………很重要。”
    慕卿裳有气无力的揉了揉发昏的脑袋,勉强睁开眼睛,凝神想了想,复又翻身枕上了他的胳膊:
    “唔,大概是,不会再原谅的吧?”
    云涯子身子骤然一僵,脸上血色瞬间竟褪了个干干净净,苍白得吓人。
    可惜,夜色如墨,她并没有看见。
    “……………为什么?”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云涯子才终于发出了干涩的声音,就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宛如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慕卿裳不明白,云涯子为什么非要苦苦执着于这点,但还是耐着性子道:
    “因为无论有什么样迫不得已的理由,那伤害都是存在的,永远也无法抹除。
    我不是圣人,没那么宽广的胸襟。
    就算是出于无奈而为之,那痛毕竟是落在我的身上。既然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我承受当初的痛,那么也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代表我去宽恕对方。”
    “但是,倘若他是因为爱着你呢?”
    见她懒洋洋地阖上眼睛,拉住被子又准备睡下,云涯子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哦,那我倒宁可他不这么爱我。”
    慕卿裳往他怀里拱了拱,一只手攀在他肩膀上,小声嘟囔着:“要把自己一条命都赔进去才能证明的爱,那样的爱,就算得到了也没什么可值得高兴的,我也不稀罕。”
    传说那深海之中的美丽人鱼公主,最终为心爱的王子舍弃尾巴,不惜化作海面上一堆冰冷的泡沫,成为最为凄美的童话。
    可谁又能说得清楚:
    比起那缠绵悱恻的童话,她日后会不会后悔,曾经轻易地便随手抛弃了那条,能够带她重新返回幸福自由的,漂亮鱼尾巴?
    “我不傻,所以我永远不会,丢掉自己的尾巴。”
    她干脆抱住了云涯子的腰,像个考拉一样整个人直接粘在了他身上,喃喃低语着熟睡过去。
    一吻诉情
    入夜,张府内院里万籁俱寂,月影稀疏,偶尔隔着朦胧的草木,传来几丝浅浅的虫鸣。
    夜色渐浓,距离西面不远处的一间厢房内,突然响起些许类似于器物破碎的‘卡嚓’声。只是因为那种声音很低很小,所以在偌大空旷的庭院间,并没有任何人察觉,或是听到。
    糊纸的薄薄窗格里,隔着白色纸面,隐约从中透出几缕时明时暗的诡异红光。
    只见那光芒先是由淡变深,然后迅速转为一道极为强烈的血红色闪电,霎那,却又宛如凭空消失般,敛褪得一干二净。
    片刻,一袭妖冶妩媚的身影自房里轻轻掠出,衣裙翩袂,好似盛开的蔷薇。
    伴随着她悄无声息的飞天离去,从门缝逐渐透出一点迷蒙血雾。
    在满室缭绕弥漫的腥泽之中,一朵原本摆放在桌上绽放到极致,缀着流彩五色的奇怪花朵,竟瞬间闭合凋零。从花端到根茎,悉数全部干枯石化,眨眼,便化作尘土飞沙,彻底湮灭了所有,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地上,是大片大片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迹。
    一只近乎干瘪到腐朽的紫蓝色手臂,从垂落掩映的床帐里滑出来,以狰狞恐怖的姿态,僵直着横斜在帐外。
    “嗯~~昨晚睡得真好~~”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慕卿裳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从温暖的被褥里摸索着,慢吞吞探出了一个毛绒绒乱糟糟的脑袋。
    刚想起来披上衣服,手指却不经意触摸到了一点柔软,鼻子上似乎也有布料摩挲的感觉。她愣了愣,又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发现身旁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被她手足并用地使劲缠绕着。
    慕卿裳赶紧抬起头,调整角度,把视线缓缓向上移动,在对上云涯子那双略含无奈的深邃眼眸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