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回答啊。你看那边两个宫女,都在纳闷了,她们的主子蹲在湖旁半天了,不会是想跳湖吧?哈!不过湖结冰了,想跳也没得跳……哪,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那么今晚一定要来哦!你不来我就带着大伙都上这来,把你这个清净地搅和的乌七八糟、一塌糊涂!”
宫女唤他,他不得不走,临走还回头反复叮嘱:“要来哦!一定要来……”
于是那夜,我明明不感兴趣,却还是鬼使神差般的去看了。
然后便看见了轻湖。
大戏散后,几个平日里和姬晚交好的王孙纷纷挤眉弄眼道:“太子寿诞,我等自然要送份与众不同的礼物才行。殿下眼光素高,看不上京城里的俗脂庸粉,迟迟没有纳妃。不过,我们这回找来的,可是一件稀世之珍哦!”
鼓乐声起,一蒙着面的紫纱少女在众舞姬的拥簇下,自台后缓缓而出。她长发垂腰,舞姿优美,轻盈的就像片羽毛,不染半点尘埃。
姬晚笑,应乐拍手,多少有些漫不经心,然而,等那少女最后摘去脸上面纱时,他豁然站起,双眉高挑,黑瞳圆瞪,显是震惊到了极点。
其实不只是他,我也怔了——这少女、这少女淡眉小口,五官与生前的我,竟有七分相似……
众王孙揶揄:“如何如何?不知这位轻湖姑娘,可入得了殿下的眼?”
姬晚转眸,朝我望来,我连忙垂首,避开他的视线。
他起身离座走至明姬身前,拈起她的下巴打量半响,开口道:“你叫轻湖?”
“是,殿下。”声音清婉如莺。
“从今天起,不许叫这个名字。”
明姬一惊,连忙跪下:“殿下恕罪!若是奴婢有什么冒犯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其他王孙也好生惊愕,连忙劝道:“怎么了怎么了?轻湖是初次进宫,难免不懂规矩,殿下可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姬晚轻摇了下头,失笑的回神道:“不是,她没有冒犯我……这样,我赐你一个新名,你的舞跳的好,声也好听,嗯,就叫鸾音吧。”
“还不快谢谢殿下!”
紫纱少女倒也是个伶俐人,连忙再次叩拜:“谢谢殿下赐名,从今日起,奴婢就叫鸾音了。”
我扭头,转身离开。身后传来阵阵嬉笑,喧闹如旧。麟瑞宫内天天如此,然而直到这一天,我才鲜明的意识到一点:这些嬉笑,这些喧闹,都与我无关。
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没有回碧湖,而是坐到了某幢房檐上,抱膝看月亮。冷月凄清,照在雪上,更见幽凉。
二十年前,同样是这样一个初雪过后的夜晚,我与长乘约见园中。因为,一年一次的冬季狩猎就要开始,他要随父皇一同去齐岭。
我亲手缝了件白貂披风,为他穿上,边系绳结边叮嘱:“此去齐岭,天寒地冻,记得要一直围着这个披风,不要着凉。我等你回来……”
长乘突握住我手,眸中千情万绪,似有很多话要说。然等我看他,却又退缩。
我笑:“你呀,别给我太丢脸哦,狩得的猎物怎么也得比我三哥多才行,以报复他老是欺负我,厚着脸皮非说是他给咱俩牵的线搭的桥……呸,真是难听!”
“公主……”
“嗯?”
长乘脸上,有着我永远都忘不了的表情,那般忧郁,那般踌躇,还有……那般绝望。他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握着,一个字一个字道:“长乘一生,从未爱过别人,唯有公主。”
我的脸顿时红了,想将手缩回,他却不肯放,继续道:“无论世事怎变,我爱公主之心不变;无论人情多假,我爱公主之心不假。”
“你……”我垂下头,羞涩道,“我也是。”
“但是,我现在要走了……”长乘的声音生涩,那令我觉得害怕,预感到了某种不祥,为了挥去那种不祥,我强笑道:“傻瓜!你只是跟去狩猎,又不是不回来,别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嘛。”
“禾曦——”他叫我的名字,尾音拖的长长。那一夜的月光,又沧桑,又幽凉。
后来的故事于我是一场梦魇:父皇狩猎时被突然包拢的叛军攻击,当场死去。而同日,守将焕隆应开城门,京都一夜沦陷。建国七百余年的燕国,在十日间分崩离析,冰消瓦解。而改朝篡位的贼子,名叫昭统。
而助昭统登上王位的最大功臣,就是他的第七子——长乘。
海誓山盟成云散,良辰美景做烟消。
我所希望的、所筹划的,所信誓旦旦的一切,就那样化成了虚无。
二十年沧海桑田,燕国亡,图璧也亡,现在的华昭王朝,又能延续多久?连这月光都比不过。
“你果然在这里……”明显松口气的语音前一刻还在下方,下一刻已近在身侧。
勿需回头,我已知,姬晚来了。
他灵巧的爬上屋檐,坐到我身边,揉搓着手脚,呵气道:“这么好兴致,居然看月亮?你看了这么久,看见什么没有?月亮上真有嫦娥吗?她真有那么美吗?比起你来又如何?”
我转向他,有几分呆滞的问:“我很美吗?”
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你看不到自己的样子?”
我摇头。鬼魂是没有影子的,连影子都没有,又怎么看的到自己?
姬晚沉吟,将手交叠在脑后躺下,看着月亮轻声道:“一直以来,只有我看的见你。所以,我一直在想,会不会,你是根据我的想象幻化出来的形象?眉毛眼睛和嘴唇,通通都是我的喜好……”
我捂住胸口,尽管现在里面已经没有心脏,然而,仍是有一阵阵悸颤,从那个部位传了出来,颤得让我觉得疼痛。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却在离我一寸处停住,声音里有着从不曾有过的茫然:“分明近在咫尺,为什么……却触不可及呢?”
他的手滑下来,同三年前一样,穿过我臂,只落得一手虚空。
他看着空空的手,苦笑道:“果然不行啊……”
“吱呀——”某扇房门突然开了,一个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月色皎洁,为她披上一层柔辉,更显得其人如玉,明媚逼人——轻湖,哦不,现在应该叫她鸾音。
“你在屋檐上做什么?”她好奇的问。
“看月亮。”他随意的答。
却不想她从身后取出一只小酒坛,扬了扬道:“有月无酒,会不会不够尽兴?要不要与我对饮?”
我看见姬晚的眼睛亮了起来,心中不禁叹息——劫,这是劫,他逃不过。
前一世,我便是以敬酒牵出与长乘的孽缘的;而这一世,又有个女子向他邀酒,而这女子,偏又与我相像,若是巧合,岂非太巧?
果然,姬晚一骨碌坐了起来,朝她招手道:“好,你上来,我们在这对月赏雪,喝个痛快!”
我悄悄飘走,那方空间,已不属于我了……
只是在走到围墙处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姬晚与鸾音,并肩坐在屋檐上,轻声笑语,月光映在他们身上,任谁都会说是一对璧人。
长乘、长乘……原来这一世,其实我和你没有缘分。
四
姬晚从此不来找我了。
听说他对鸾音宠爱异常,搜罗了无数奇珍异宝,博卿欢心;鸾音喜欢跳舞,他便亲自击鼓;鸾音喜欢桃花,他便命令人将桃园修整,树木全部重栽……众王孙背地里暗笑:太子总算开窍近女色了,之前一直清心寡欲,还担心他有什么隐疾呢。
我听着这些是是非非的流言,看着碧湖的冰一点点融化。前一世,在昭统登基的第三日,带着满腔的屈辱,和被情人背叛的怨愤,我跳下碧湖,发誓说:“若我此番不死,必要报这国仇家恨,亲手杀了昭统;但我此番若死,亦不能就此罢休!我要亲眼看着这窃来的江山,如何颓败消亡;我要长乘永远达非所愿,要他这般辛苦绸缪机关算尽,全成泡影!”
结果毒咒实现了。我成了怨灵,长乘没当上皇帝,而图璧也亡国了……
只是,为什么一切,还不结束呢?
为什么让我遇到他这一世?为什么让他这一世看的见我?为什么?为什么?
冬天逐渐过去,春天来,园里的桃花开放的格外鲜艳。
只是这人间极至的春色,已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长乘啊长乘,我为了恨你而不惜永不超生,却不知,就这样断送了与你的生生世世。
五
再见姬晚,是枯叶飘零的深秋。
一连几日,我都心绪不宁,像是要出什么大事。于是那一日,终于忍捺不住,偷偷跑去麟瑞宫。
一进大厅,便见气氛凝重,姬晚一手将鸾音拉于身后,一手持剑。而剑尖指向的,竟是都晏!
怎么回事?他为何对他父王刀刃相向?
他沉声道:“不要逼我。”
都晏的脸色很难看:“你为了这个女人,竟敢忤逆朕?”
“父王……”姬晚的眼底有深深深深的一种痛,“世间任何东西,儿臣都不在乎,惟独她……惟独她,不能相让。”
我顿时听明白了:父夺子妻,这种丑闻,每个朝代都在发生,只是不曾想,竟也会发生在他身上。
都晏怒道:“但朕偏就要她了,你再敢阻拦,休怪为父不仁!”
姬晚回头,向我看来。我一惊——他居然知道我在这!
多月未见,俊秀的容貌虽然依旧,却没了以往的灿烂笑容。姬晚,这半年来,你发生了什么事?
他望着我,将鸾音的手愈加握紧了几分:“不、不行!父王,天下美女众多,你想要,几千几万个都可以,但是,孩儿、孩儿却……只有她。”
“你!”都晏有了些许动容,无论如何,他毕竟最是疼爱这个独子,我想,最后还是会让的吧。
谁知就在这时,鸾音掩面泣道:“有殿下此言,妾身便是死,也甘心了。”说完去夺姬晚手中的剑,而姬晚一直看着我,没有留意握剑,竟被她一把夺过。
血花飞溅,顷刻间喷了两人一身。
姬晚抱住她下垂的身子,惊声道:“鸾音!鸾音!为什么?为什么……”
鸾音半敛眼睛,雾蒙蒙地望着他,低声道:“臣妾只是一歌姬,不值得殿下为我与皇上反目,唯有一死,以谢殿下怜惜。”
姬晚的唇颤抖着,衲衲道:“你好傻……”
“与殿下相处这九个月,是臣妾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谢谢殿下对臣妾这么好,谢谢殿下为臣妾赐名……鸾音,臣妾真的……好喜欢这个名字……”
“傻瓜。傻瓜。”他抱住她的头,哭的不能自己。
黄昏的斜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将三个人的身影都拖拉的很长,然后,暗下去,暗下去,暗了下去。
六
姬晚被都晏下旨软禁。
而他将自己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不吃饭,不见人,也不点灯。
我飘进上锁的门,他靠墙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形槁容枯,原本丰润的双颊已变得消瘦不堪,不过一日,仿佛老了十年。
心再度开始隐隐抽痛。我曾说要他这一世亦不能如意,要他称帝之梦再碎,但是,那是最初。自他寿诞那夜,我从他和鸾音身边撤离之时便已想过,我只要他这一世平平安安,就这样度过就好,这样就好……
但是,现在鸾音却死了。她本可以不死的,天意却非要她死,为什么?是在惩罚姬晚?惩罚长乘?还是在惩罚我?
似是感应到我的存在,他抬起头来,双目赤红,布满血丝。那个爱笑,爱玩,开朗风趣的少年哪里去了?那个自信、自得、镇定沉着的太子哪里去了?
“是我的错……”他开口,声音暗哑的可怕,“是我的错。”
“和你没关系。”我想劝慰,却被他打断:“不,是我!因为我迟迟不肯娶她,是我没有给她一个正式名分,否则父王不会对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