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捧如明珠,而今,只剩一缕幽魂未尽,执念凡间死不瞑目。
这破败之躯,又何日是尽头?
正暗自神伤,却听一清稚声音自后传来:“我看的见你。”
回头,一个十三、四岁的锦衣少年倚在树下,朝我微微而笑。
顷刻刹那,如遭雷击。
——长乘!
纵然眉眼五官已全不相像,然而,见到他的第一眼,我依旧认得出来——这是长乘!
难怪我无数次去奈何桥旁寻索,都不见你踪影,却原来,你已投胎入人世。
少年眯着眼睛,气质懒散,却自有种超脱年纪的镇定。望着我,唇角轻扬,“是不是只有我一人能看得见你?”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看他模样,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肉眼凡胎,为何能见得到我?难道,我与长乘真的孽缘未尽,故而这一世,仍要纠缠?
“殿下,殿下……”唤声由远而近,两侍婢匆匆寻来,见到他,满脸焦虑,“殿下,总算找到你了!怎么跑这来了?”
他耸肩,答的极随意:“闲着发慌,随便走走。”
“殿下不温书,偷跑出来玩,若被皇上和娘娘知道了,奴婢等可就要糟罪啦!这荒废园子有什么好看的,快随奴婢们回去吧!”
侍婢将他推走,眼见穿过了拱门,他却突然回头,朝我眨眼,临去一瞥,意味深长。而我,顿觉手脚冰凉,视线模糊,万念俱灰。
原来他这一世,竟成了新帝都晏的儿子。据闻都晏只有一子,名姬晚,溺爱异常。
长乘啊长乘,你这称帝之心,竟还未死!
前世你自居功高,踌躇满志,孰料却招来父亲昭统的忌惮,反将皇位传给了你的弟弟诸英,你因此大受打击,含恨病逝。于是这一世,卷土再来,投生帝子,再无兄弟之顾忌、无父子之心结……
一念至此,痛到无以复加。
这便是我以永不超生为代价换来的结局么?我成孤魂野鬼,而他却依旧笑享人间。好、好、好……恨!
世间哪有如此便宜之事?长乘,让我看你,看你这一世,又如何机关算尽,功亏一匮!
二
我从此游晃在姬晚的住处“麟瑞宫”中。
当我还在世时,这里曾是三哥武项的住处。他生性豪迈,最爱结识奇人异士,而我第一次看见长乘,便是在这里。彼时乾璧大战,璧国败,昭统送他来当质子,而他偏又生得萧疏轩举,才气过人,因此,更受排挤与欺凌。
我记得,我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
桃花树下,贵族子弟们围拢起哄,要他七步之内做出诗来,否则就要重罚,而他,冷扫众人一眼,举步念道:“汉阳柳,咸阳树,不屑蛾眉妒,笑看世情疏。我本天山云游客,红炉醅酒作归途。”
我拍手,“好一个我本天山云游客,红炉醅酒作归途。”
众人转身看见我,顿时变得有些尴尬。而我快步走至他面前,笑道:“绿蚁新醅,红泥火炉,有诗又怎可无酒?来人,上酒。”
宫女捧来美酒,我亲手斟了递至他面前。
他瞳仁乌黑,几可倒映出我的影子,而后,深深拜下:“罪臣长乘,参见禾曦公主,谢公主赐酒。”
那是春暖花开的四月,桃花艳丽的像场精心铺置的诱惑,而我,在那一天,坠入漩涡。
往事历历,犹在昨日刚刚发生。然而,二十年后,桃花已败,桃树已枯,冬雪将一切尽数覆盖。
绿棂窗内半耷着眼皮读书的散漫少年,也已不是当年那个轻袍缓带傲骨清奇的败国质子。
我在窗外看着,心绪紊乱,酸苦参杂。
突不其然的,他对我发话:“喂,南北朝时带了七千白骑杀入洛阳陷城四十七座,击溃敌方数十万大军的是哪个将军?”
我一愕,下意识答道:“陈庆之。”
“对对,就是他!”姬晚用舌舔了舔笔尖,将之记下。我不明所以,探头进去一看,竟是试题,他在考试?
“那个还有还有,大败辽人,收复燕云十六其二,却不幸最后病故的皇帝又是哪一个?”
他、他……在问我?也就是……在作弊?
姬晚笑,双目含星,灿烂无双:“你肯定知道,快告诉我。”
“……柴荣。”
“呀,原来是这个家伙啊。我差点就写了赵匡胤,好险。”他挠着头皮,字迹歪扭,与长乘那一手人人称赞的瘦金体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然后将试卷啪得往青玉案上一压,震醒了一旁正在瞌睡的老师,“太傅,我写完了。”
眉发须白的老臣连忙揉揉眼睛,拿起卷子阅读,也不知姬晚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只见得那相傅脸色越来越难看,白了变红,红了又白,伸出一指颤颤地向他,“殿下你、你、你……”最后竟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哎呀,太傅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这就把你给气晕了?”姬晚一边叹气一边转身,跳窗而出,动作熟练,“完事喽,出去玩。”
“但是……他……”
姬晚一掠额前碎发,笑嘻嘻道:“人老了多睡睡是好事,甭管了,我们一起去玩。”说着伸手过来。
手轻轻滑下。
陷入我手,直穿而过。
他怔住。
我没有动。
长乘,看见了么?这便是如今你我相处的模式。不仅仅是对面相见不相识,还有人鬼殊途。
姬晚挑挑眉毛,收回手去看了半天,又看向我。我以为他这下总该明白,孰料一张嘴,竟又是嬉笑:“啊,古人云可近观而不可亵玩,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在形容现在?”
我无言,只得衲衲纠正:“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哎呀,不要深究这么多,还是想想去哪玩吧……等等,这是什么?”目光胶凝处,是我的左足。
左足上,一根细链远远相连。
长乘,你不知这是什么?
这是怨念锁。
我能魂魄不散,行走自如,便是靠这条锁链。然而,亦因这锁链之故,走不出皇宫。
“这条链子是通往什么地方的呢?”胆大的少年脸上满是兴奋,“好,决定了,去看看!”
他雀跃欣喜,充满好奇。而我,怅然若失,悲喜难明。
他不是长乘。
长乘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鲜少有大笑之时,然面前的姬晚,少年性情,天真烂漫。那么,让他看?还是不让他看?他并无前世记忆,即便看到,又能如何?然而,我毕竟是因他而死,若连怨恨都不能传递给他知晓,情何以堪?
他蹦蹦跳跳走在前面,我摇摇晃晃跟在后头。
废墟不久即至,断壁残桓间,一汪碧湖。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不管周遭发生了多少巨变,依旧清冽如昔。
十六年前,我在这与长乘相会,卷荷叶为杯,击长箸而歌。然而,即便微笑时,他的眉宇间,依旧萧索之色淡淡。
有次忍不住问:“你可是在怀念故土?”
他的睫毛轻轻一颤,那是种能透入灵魂深处的颤悸,几令人心碎。半响后才低声答道:“昨日收到家书,臣母病重,想到不能亲伺于塌前,真是不孝……”
我默默记在心里,第二日便去求父皇恩准他回国探母,父皇素来对我有求必应,再加上璧国年年来朝,温顺之极,想来应无大碍,便允了。
父皇赐他一月期限,他去后,我日日数花划数,盼着归期。没想到,第十五日一起,便听宫女禀报说,他回来了。
我又惊又喜,连头都来不及梳,就那样素面简衣的跑出去,厅外碧池旁,白衣的男子回身一瞬,时光流转,浮世花开。
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我对他,竟是那般、那般地……思念。
我分明欣喜,却又故作矜持,“长君为何不待满一月之期?”
他沉默,许久才答:“臣母已病逝。头七既过,便赶回来了。”
我一震,这才明白他为何身穿白衣,一时间窘迫到不知该说些什么,而他却又朝我一拜:“多谢公主。幸得公主求情,臣才得以见母亲最后一面。”
我怔怔地望着他,他低眉敛目,表情平静,然而,白衣随风轻飞间,莫名悲凉。长乘,长乘,你为何总是如此压抑自己?为何宁可受尽委屈也不申诉?又为何上天对你如此不公?
我听闻你父共有九子,因你母亲最不受宠,故你自小受尽冷落,吃穿待遇皆与其他王子不同,而璧国败后,又独独谴你来燕国受苦。你自小孤苦,与母亲相依为命,如今她逝,必是你锥心刻骨之痛,可你却强抑悲伤,披星而回,只为不失信于我……
长乘……长乘……
我含泪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于是下一句话便说的再无顾虑:“你还有我。长乘,世情凉薄,然,你还有禾曦!”
“公主……”他震惊,神色复杂,久久,才轻吁一声,似是感慨无限,最后轻轻一带,将我拥入怀中,“是啊……我还有公……不,禾曦,我还有你……”
湖中倒映出我与他的影子,彼时我是真信:这世上有两情相悦,有一生一世。谁能想得到,二十年后,同样的湖,湖边同样的我,以及,不一样的他。
二十年后的清稚少年,站在湖边,兴趣浓浓:“锁链的尽头便是这个湖?也就是说,这个湖锁住了你?”
见我点头,他托腮蹲下,对着湖面叹气道:“可惜我不懂水性,不然真想下去看看湖里有什么。那个……你的锁链扯不断么?没有办法弄断?”
怨念锁怨念锁,怨念散了,便没了。只是……我凝视着如今已照不出我的模样的湖面,淡淡地想:只是我的幽怨,恐怕再也不会有消散的一天……
“你这么悲伤,看样子一定没办法弄断了……”身畔的少年有些唏嘘,但转瞬又兴奋起来,“不过你也不用太难过,听说真命天子都有无上神力,能庇护阴灵,等我他日登基,一定解了你的咒,让你重获自由。”
晴天霹雳突现,吓着我,也吓着了他。“喂喂喂,真的假的?真这么灵?”姬晚吃惊地仰首看天,又看看我,笑了:“你看,连老天都答应了呢,那就这样说定了哦。”
我别过脸去,不愿被他看见,我已泪流满面。
长乘,长乘,原来,你这一世投胎,是为了解我的诅咒而来。你是想把欠我的,借这一世还给我吗?
然而,长乘,你欠我的,根本还不起。
因为,那是以牺牲一个延续了七百年历史的朝代为代价,支离破碎的爱情。
我的燕国,我的父皇,我的手足,还有我数以万计的子民,全因你而陨灭。你怎么还得起?
我掩面沉入湖底,将姬晚的呼唤尽数留在岸上。
三
时光如电,花落花开,转瞬间又过去了三年。
三年间,姬晚受封太子,赐号康王,春风得意,风光无限。他精射骑、通歌舞,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惟独不爱舞文弄墨,一手字依旧写的歪歪扭扭,一听诗书就会睡着。
然而,没人太在意那一点,因为随和爱笑没架子又非常会玩的康王,实在比起其他傲慢刻薄的贵族王孙,要讨人喜欢的多。
他年纪渐长,来找我的次数便也渐少,只是偶有新奇的玩意,忍不住都会来我面前炫耀一番,然后又故作忏悔:“哎呀呀,我竟忘了,这些湖姬都看得摸不得,没法玩啊……”
湖姬,是他自作主张为我取的名字。他大概以为我是湖水幻化的精灵,一味美化,我无法明说,也只能随他去了。
初冬,第一场雪降临后,麟瑞宫开始大肆布置,张灯结彩,却原来,是他的十七岁寿辰至了。
十七岁……想我当年遇见长乘时,也是这个年纪。而今,也轮到姬晚十七岁了……
当日,他来湖边,故作神秘,小声道:“喂,今晚请了非常有名的戏班唱戏,你来不来看?”
我浮出水面,望着他,难掩怔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