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起,苏闲花举着火折子,朝四周照了照,顿时惊呼一声:“天哪……”
周围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垒起来的巨大冰块,被这微不足道的火光一照,层层叠叠的反射出去,竟有着一种迷离梦幻的美。
这里竟然是一个冰窖!
秦韶的心沉了下去。
这是故意的吗?他体内的伤,寒症,冰窖……有人千方百计要他死!
火光越来越微弱,终于跳了跳,一下熄灭。眼前冰宫玉楼一般的景致又重新被黑暗吞没,可丝丝缕缕的寒气还是无孔不入。秦韶轻轻的搓了搓手,慢慢的靠在墙壁上。他知道自己的状况,有些事,其实他一直瞒着苏闲花——
在西域调查的时候,他就已被闻风而至的文先生用卑鄙手段种下了不可解的奇毒。这才是他为什么会被素兹亚娜所救,并且一直停留在阎魔城的真正原因。
他也曾想办法寻找解毒的方法,但沙漠里缺医少药,身边又时不时有文先生的党羽追杀,有时候连一个完整的觉也睡不好,能控制毒性不加速蔓延,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致。
其实谁也不知道,在那之前,当他知道白念尘和司徒家的大小姐出双入对的时候,就做了决定——等他这次回去,一定不会再让花花遇到这样的背弃。他照顾了她十八年,他还想照顾她一辈子。
但是世间的事,总不会如人所愿。
第一次毒发来势汹涌,让他以为自己会在冰冷空旷的沙漠里就此死去。醒来之后他很清楚,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去找钟展,让他替他照看花花;若非如此,他更不会明白钟展的心意。
这么多年来,每一次去找钟展说的最多的都是她的事——花花的刀法习成了;花花终于做寨主了;花花受了很重的伤差一点就死了……她成长中的每一件大事小事,都是他们两人一起商量解决。一年又一年过去,她的成长是他们两个人的努力。但她,却从来不知道钟展的存在。
他记得钟展说过:秦韶,这不公平。我那样关心她,可她却不认识我。
他却说,花花已经有心上人,不是你,你别去添乱。
其实自己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明明知道白念尘绝非她的良配,他明明知道钟展更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那一天他找到钟展。当他说出“替我照顾她”的时候,心底里最后的那一点私心,已经被完全的抹去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8)
比起他微末的希冀,他更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健健康康的,快快乐乐的活着。就如钟展所说,既然有能力让她一辈子做个单纯快乐的姑娘,为什么还要让她学会如何面对悲苦?
原先以为就算白念尘不可以,也还有他的。但是如果他也不可以,却不能是白念尘。她的身边,应该有一个更强大更温柔的人。
如果那个人是钟展,他就放心了。
……
他想,他肯定是上辈子做了很多的坏事。
他还想,也许他的下辈子会过的比现在好一些。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辈子的福分,是用完了。
漫无边际的思绪中,一双手轻轻的抚在他的脸上。
“秦韶,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微微的勾起唇角:“再想一些从前的事。”
苏闲花微微一顿,朝他靠了靠,低低道:“这里好冷……”
秦韶挪了挪身子给她腾了一个位置,任凭她趴在他的膝头,漫声道:“这里是冰窖,怎么会不冷。”
“他们为什么要追你?”苏闲花紧紧的靠着他道,“我还在睡着呢,就被人捉了过来。你到底在西域拿到了什么东西?很重要么?”
“也没什么……”他轻轻叹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站起身来,“别坐着了,坐着更冷,找找有没有出去的路吧。”
人还没有站直,却被她一用力拉了回去。少女的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身上,单薄的中衣挡不住微温的肌肤,暖暖的,一直烫进他的心底去。
“别走,别离开我……我好冷……”软软糯糯的声音,完全不似她平时的模样,却多了几分娇媚。她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柔软的嘴唇贴着他的掌心,他的掌心冷如冰,却又在那碰触的一点,热如火焰。
秦韶还是没有说话。
少女的手顺着他的胸膛和颈项一路往上攀去,喃喃道:“秦韶……你不冷么?你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那样就不会冷了……”
她的嘴唇就在半寸之外,只要稍稍前倾,就能碰触到。
秦韶轻轻的吸了口气,柔声唤道:“花花……”
“嗯?”
“我还记得,十岁的那一年,寨主亲手把你交到我手上,他逗我说,小韶,这女娃儿以后给你做媳妇儿好不好?我很是不以为然,你那么小,皱巴巴红通通的,一点也不好看。我心想这么丑的小丫头,送给我我也不要。”
她沉默着,气息与他交融。
“后来你长大了,寨主说你越来越像你娘。你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所以我发现其实你也不是那么丑,可脾气却实在叫人吃不消,一言不合就和人打架。寨主很头疼,让我教你认字读书,礼仪规矩。可他不知道,我也头疼得很。我每天都在想怎么才能让你好好的在椅子上坐上一个时辰。”
“你十二岁那年,寨主去世了。他们写信给我说你不肯吃饭也不肯睡觉,我连手上的事情都没做完就赶了回去,可白念尘那小子什么也不会,只会蹲在你边上傻傻的看着。那个时候我就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钟展有句话说对了,若有能力保护你,那让你一辈子不经风雨又如何?”
他说到这里,陷入了回忆,声音低沉而柔软。对面的少女微微往后移了移,还是没有说话。
“寨主去世后,我一直以为我就是你的父亲,你的兄长,直到有一次,看到你缠着寨子里的大婶学着绣荷包,又要我教你念《长干行》,你看着白念尘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说。我就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寨主跟我说的话,他说,小韶,这个女娃儿给你做媳妇好不好?”书包网
山雨欲来风满楼(9)
“如果寨主这个时候还活着,如果他依然这么问我,我还会不会拒绝呢?”
他似乎不忍再说,停了下来。她重新靠过来,低低柔柔的声音听起来有透骨的诱惑:“秦韶……我知道的,你喜欢我……”
秦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半闭着眼睛,轻轻笑道:“世上的一切事情都要讲机缘。认识的太晚固然会错过,认识的太早却也未必就是好事。”
“现在难道不是正好吗……”她的手臂缠上他的脖子,微微侧过头,就要去亲他的唇。他却转头避开,猛然一反手将她压在地上,屈肘压住她的脖子,姿势虽然亲密,暗地里却用上了擒拿的手势,让她根本无法动弹。
少女的眼中露出一丝困惑和惊讶:“秦韶,你……你弄疼我了……”
他那惯常懒散的笑意中却闪出丝丝清冷,慢慢道:“说吧,你是谁?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否则我就用长针刺你麻痒穴,入穴七分,劲力三分,一定能让你体会什么叫万蚁挠心之苦。”
“苏闲花”的瞳孔倏然收缩,眼瞳中掠过一丝狼狈,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沉沉问道:“你怎么看出我不是真的,我连话都没说几句。”
这声音冰冷如玉雪相击,却绝对不是苏闲花的声音。
秦韶淡淡道:“我看着她从一岁长到十九岁,纵是化成灰也认得。”
这句话太重,太深,他却偏偏说的云淡风轻波澜不兴,好似说“今天天气不错”那么简单。
他身下的女子微微一震,片刻后冷哼了一声,不信道:“既然知道我是假的,方才又怎么会着对我说那些话?”
秦韶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就是知道你是假的才会说。”
女子沉默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黑风寨的秦韶竟是个傻子!”
秦韶静静的等她笑完,道:“我问你的话,到底说不说?”
女子眯了眯眼睛,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你逃不掉的。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他们不会放过你。”
“他们是谁?”
女子冷笑了一声:“我不知道,我只是受命于人来骗取你的东西。”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放心,我不想尝试那般麻痒难忍的感觉。你让我起来,我带你出去。”
秦韶沉吟了片刻,慢慢的站起身,只是手还抵在她背后的大穴上。那女子也是个爽快人,说了不反抗就真的不反抗,伸手在墙上摸索了一阵,四周突然亮起几道柔和的光线。仔细看去,竟是墙上镶嵌了数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虽说冰窖不适合点火照明,但这冷光之源也的确贵重了一些。
女子示意秦韶原路返回,走到甬道顶端,正要摸索着打开机关,头顶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打斗之声,虽然隔着石板也听得十分清晰。看来是有人闯入,正和守在地道口的人交手。
秦韶听到几声隐隐的喝斥,心中一动,唇角露出一抹笑意来。被他抓着的女子起初也有些惊讶,片刻之后看了他一眼,道:“看来有人来救你了。”言语之间极为冷淡,显然并不关心外面同伴的生死。
轻微的机杼声传来,头顶石板朝左右移开。一人正踩在上头,顿时一脚踏空,惊叫一声朝后倒纵,撞在另一个人怀里,被牢牢的扶住。
秦韶抓着那女子跃上了地面,先前那个差点掉下去的人还在骂骂咧咧:“哪个天杀的混蛋,竟然在这里挖了个窟窿!”
扶着她人尚未松手,拉着她的胳膊道:“小花先别说话,里面有人出来。”
秦韶注目着苏闲花背后的白衣男子,略有惊讶。他以为会是钟展,却没想到是白念尘。在他们身边,方才那个蒙面人正半跪在地,胸前伤口汩汩流血,显然伤势不轻。
山雨欲来风满楼(10)
“秦韶!”苏闲花看清来人,忍不住欢叫一声,挣脱白念尘扑了过去,却又在看到他身边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后骤然停下了脚步,满脸狐疑:“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样……”话未说完,她已经明白其中关键,顿时大怒,举起龙麟刀直指过去,道:“你竟敢冒充我袭击秦韶!”
那女子冷然一哼,看着苏闲花的眼神含着显而易见的怨毒。苏闲花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可她却身形一矮,趁着众人不注意,掏出一把匕首用力扎进蒙面人的脖子里。可怜那人根本没想到会遭同伴毒手,喉咙里咯咯两声便垂下头再无声息。
那女子趁着众人惊愕之际,迅速朝门口窜去。
苏闲花欲返身拦截,白念尘已经一剑疾挽,轻声道:“我拦着她,你先去看看秦二哥!”
苏闲花一愣,这才发觉秦韶的面色苍白的异样,正捂着唇小声的咳嗽。她急忙收起刀,手忙脚乱的去拍他的背,急道:“秦韶,你是不是受伤了?天哪,身上好冷……”
她把他冰冷的手放在掌心来回的搓着,皱着眉,恨恨道:“是不是那个女人对你做了什么?你放心,我一定把她抓回来给你出气……哎呀,怎么冷成这样,我脱件衣服给你吧……”
话未说完,突然被用力的搂住,她愣了愣,但很快放松下来,把头搁在他颈窝里,伸手环抱住他,道:“这样有没有觉得暖和一点了?”
秦韶没有回答,只是紧紧的搂着那个温热的身躯,仿佛真的只有那样才能让他暖和起来。一直到一角雪白的衣影映入眼底,他才抬起头,眼中的神色来不及收起,一点一滴的,尽数落入了白念尘的眼中。
白念尘蓦然间愣住了。
有很多他以前从未想过,以后却必定时常会去想的东西,慢慢从心底深处发芽成长,变的清晰而沉重。难以忘却。
当白念尘告诉秦韶和苏闲花,方才那个乔装的女子正是楚篁的时候,两人都大吃一惊。
白念尘曾和楚簧交手,对她的武功路数是不会认错的,也正是因为认出了她,才让她趁他惊讶分神之际逃了出去。三人商量了片刻,还是不明白这位夕雾庭的大弟子为什么不去备战和苏闲花的比武,却要来这里袭击秦韶,只得作罢。
回到逐云山庄的时候已是黎明时分,让人意外的是,钟展正站在秦韶的房门外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