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落叶来到。
    霍去病本打算夏日之前便回长安城。但因是内伤,不便骑马。而他又是一个坐不住马车之人,这三个月来一直滞留在军营休养。
    绿阶为了照顾嬗儿,则提前回到了冠军侯府。
    这一天有军士来报,说诸医师已经允许霍将军长途骑马,过几日将军就正式回府了。
    绿阶高兴得很,命人将大司马府打扫清洗了一遍,每日里在府门口张望着侯爷回家。
    侯爷因伤困在剌固屯的三个月中,皇上、卫将军都抽空去看过他,嘱咐他好好养伤。
    在皇上到剌固屯的这几天里,霍去病将以胡制胡的设想与皇上作了交流。能够以他人之兵降他人之军,皇上自然是求之而不得。只是多年来用胡人之兵,经历了太多阵前倒戈,军前背叛的事情,皇上对于这个想法只能强行按压于心间。
    霍去病却能够从容指挥匈奴军队,调配胡人将领于股掌之间,这份威信令皇上深为信任他。虽是来看臣子的伤情,皇上忍不住又跟霍去病谈论到了深夜。
    皇上于是说:“朕回长安之后,即调人去五原、上党、涿水、朔方、北平等郡之匈奴降兵,组成胡人军队,以玄甲做衣,二战漠北。”
    皇上离开了军营,只留下霍去病一个人在军中,闲来无事,他做了一首琴歌: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琴歌传到了长安城,贤士文人皆感诧异:他太年轻太富贵,太像一个只知胜利的战争狂人了,怎会突然有了以战止战的感悟?
    杀敌一千,自伤数百,霍去病付出的代价从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为了汉匈之战,他失去过最亲近的兄弟;为了汉匈之战,他明明有深爱的女子,却常年不得在一起;为了汉匈之战,嬗儿的成长他不曾参与过……因了汉匈之战,他固然得到了许多,失去的难道就不多吗?
    他的青春与热血,全部洒落在浩浩黄沙漫漫战尘之间;他的激情与真诚,皆付与战士们的共同呼喊之中。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的人,才能够体会“以战止战”的真谛。
    不除匈奴,誓不休兵的人,才能够如此宣布:战争的目的,从来就是和平。
    这首琴歌从剌固屯一路传唱,也传到了绿阶手中。
    她将那些句子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看了许久忽而笑了:“亲亲百年,各延长兮”。他是生怕她依旧是个文盲,看不懂吗?写得如此直白。
    他没有作为私信将琴歌传递过来,而是公开仿若一番战争的感叹。
    他这个人,其实最讨厌袒露真心。
    绿阶还在胡乱思索之中,府中来报:“侯爷回府。”
    上林狩
    第六十七章
    霍去病回到侯府,他这么多月没有回来,就连明月和皓珠也喜上了眉梢,在府里忙来忙去。霍去病问:“这府里怎么一天比一天乱?”
    绿阶知道自己如今治府不力,只得劝他忍耐:“侯爷现在重伤刚愈,少操些心。”眼不见则心不烦,此乃至高境界。
    “每日里这里闹来闹去,我想少操心都不行。”
    “这是……张军士回来了。”于是明月恨不能每日换三身衣服,从张军士值勤的府门口来回进出个十来次。
    霍去病也没什么不同意见:“年龄差了一些。”
    “明月长得比较老成。”
    霍去病靠在榻上伸一个懒腰:“随你吧,不过张行乃是军中之人,要按照军营的规矩。”
    在这个秋天,冠军侯府又迎来了一桩喜事,年仅十四岁的明月嫁给了张行军士。
    明月嫁人后依旧随在霍府,说要好好服侍夫人和小侯爷。
    明月的出身跟绿阶一样,乃是詹事的卖身契。
    绿阶特地去詹事府将明月的婚事回禀了卫少儿。知道母亲好几个月没见过霍去病了,又强拉着他一起去了詹事府,令他们母子一起见个面。
    卫少儿摇着团扇说:“这是喜事,往后府中的事情都是你在做主了,又何必特地来一趟呢?”
    “母亲客套,这些事情奴家也不是太懂得,总还是多请教的好。”双方都说着客套话。
    霍去病随绿阶一起在母亲家吃饭聊天。
    卫少儿说:“你舅父前几天受伤了。”
    绿阶忙问:“伤得怎么样?”
    卫少儿说:“你舅父就是个闷了嘴的葫芦,什么也不肯说。是公主发现了,心疼得了不得,正到处去说了,想找出缘由来。”
    霍去病问:“什么伤?”
    “公主逼着你舅父去看了御医,御医验下来说是箭伤。”
    “哦?”霍去病也诧异了,“又非战时,怎会受箭伤?可是军中用箭?”刘彻对兵器管制十分严谨,卫青又武功高强身份尊贵,没有无故受箭伤的道理。
    霍去病听说了这件事情,心里有了牵挂。
    第二日便携绿阶一起去大司马府拜访。
    霍大司马大驾光临的消息一传进去,卫青立即打开大门,出两列仪仗,按照军礼于正门前接待了他。
    霍去病往日进出舅父的家中,如同出入自己的府第一般信步闲庭。
    今日,见卫青与他故意拉开距离,他站在门前,神色也清冷了下去,几乎拂袖而走。
    绿阶心知他痛心舅父与他的生分,于是将他一把拉进去。赶着陪着笑脸,跟卫青打招呼,与平阳公主见礼。
    平阳公主本是场面上处惯的人,知道卫青这么做也是保护彼此利益,附和皇上的意思。当下她摆出一派女主人风范,优雅而得体地接待了这位与丈夫官阶同等的外甥。
    霍去病也知道舅父做得没错,渐渐平静下来与之互相交谈。
    自然便问起了卫青的伤势问题,卫青不肯多说什么,只说自己不小心。
    平阳公主见他特地来问卫青伤势,倒是捧出一大堆话。卫青乃是为军制铁箭所伤,公主恨不得全天下军营里都去帮她查一查,及早逼出事实的真相来。
    卫青只叫霍去病吃饭喝汤,依旧不肯正面应对。
    双方言来语往的,皇上横隔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依然没有多少减淡。饭桌上反而气氛略有尴尬。
    饭毕,绿阶和霍去病淡淡告别。
    一路回家时,霍去病说:“你陪我走走吧。”
    “好。”
    绿阶非常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跟他一起行走在官寺道上。
    “过几天月圆了,长安会开夜市,侯爷陪妾身一起逛逛东市去吧。”
    霍去病笑:“我还没有去逛过呢。”
    他非常年少之时就蒙皇上赏识,得以出入未央宫。汉朝有律令,他这样有官衔的人随意逛街市是要被罚以课金的。
    绿阶在他肩头轻轻一靠:“我也没有去过。”
    她乃是家奴,人身很少自由。后来有了点权力,为了免除冠军侯府人丁来往的杂乱,她立出规矩任何人不得在节日里夜逛,于是自己也失去了这份快乐。
    “新丰如今出得好酒,侯爷要不要去弄两坛?”
    “好啊。”
    “细营的新棉布据说柔软又有韧性,给嬗儿做两件单衣,侯爷也该多添几件秋衬袍。”
    “那天我看到你晾了几件去年的,不是还挺好。”
    “那几件大了。”绿阶轻轻围一围他的腰,“侯爷好似瘦了呢。”
    两人都忽而沉默了。
    在他最繁忙辛苦的元狩二年间,他都不曾有半点清减。现在赋闲在家,却将自己折腾得如此。
    绿阶转而笑道:“汤医师教了妾身许多食疗的粥。我每天熬给你喝,过了这一个冬,侯爷肯定比如今更强壮。”
    “哦,好啊。”
    绿阶不忘添一句:“都不是苦的。”
    霍去病笑了笑。
    两处大司马府外表平静,陇西的李家则越发日薄西山。
    李敢因没有能力为父报仇,内心每每郁愤之时,思及幼女稚子无人照料,也就将这复仇的事情渐渐放开了。
    谁知夏天刚过去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李敢有一个亲叔叔,名叫李蔡,此人为人性格中下,既不豪爽也没有多大的才能,曾经跟着卫青出兵打过仗,也没有很大的建树。
    后因长期任劳任怨,处事谨小慎微让人放心,便被封为安乐侯,于数年前被刘彻提拔为丞相。
    这一天忽然有人暗中传报给皇上,说李蔡建造自家府邸之时,侵占了皇陵之地。这件事情李蔡办得十分糊涂,立刻便被皇上降旨下狱。
    当夜,李蔡因畏罪而自尽于狱中。
    一个以谨慎小心而出名的老实人,居然会犯这样大意的罪,这罪名捏得着实令人人费解,
    李敢看得出皇上这是削减李家力量。
    老父已经付出了五十年,叔叔也付出了四十多年,难道他也要付出一生然后跟父亲叔父一样,被人玩弄于权术之间,生死难自处吗?
    这样的大汉江山已经不是他们李氏家族能够立足的地方了。
    李敢头戴白麻,为叔父哭孝三日后,变得心灰意殆。思前想后,自己在这朝堂万事不遂,生而无欢,战则无功,烦困愁恼皆涌入心头。
    于是,他做出了决定:先报杀父仇,待报完仇后带着两个孩子辞官回陇西,种田务农,再也不轻涉这个政治场。
    这一回,他必须布局更周详,计划更慎重,射箭的力度也要拿到十分。可是,卫青的地位决定了他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接近的人,更休说要成功谋刺而后顺利脱身了。
    李敢需要一个好时机。
    不久之后,李敢的时机终于到了。
    秋色渐渐越发浓郁了,上林苑的秋叶开始逐渐转黄,枫叶泛出红尖。
    刘彻站在沧池边,看着层林尽染的醉人秋色,决定举行一场大型的秋狩。凡未央宫中有将位的高层武官均要陪驾打猎,文臣词官也将随行驻跸。此外,宫人女眷也要一起去上林苑观猎。
    李敢借着自己的官职之便,以布控猎场为由,频繁出入上林苑,查侦地形。
    为了自己的儿子与女儿,他务必要设密周全,令自己成功行刺之后,仍能全身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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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林秋狩是大汉朝场面庞大的盛事之一。
    到了这一日,上林苑的千顷茂林间,百里长山下,红黑密布,气势宏阔。
    鲜红的旌旗,黑色的盔甲,神骏的战马,威武的猎者,彩幡猎猎,兵戈如雪,如压地黑山一般沉沉而来。
    刘彻身着缀有金龙玉珠的黑色玄铁甲,骑着一匹来自大宛的汗血宝马,轻拉辔头,手缓缰绳:“今日,乃是我大汉朝秋狩盛事,射中棕熊者赏良马四匹,射中角鹿者赏强弓一把,射中飞禽者么……”他观望了一下周围的武将,每一个都是骑射皆精的强者:“满十再赏。”
    “吾皇万岁,万万岁!”大汉朝最权势灼人,最威猛豪迈的战将都在此列,齐声山呼万岁。
    刘彻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这一支威武之师,必胜之师,从旁边侍者手中高托的玉盘之中拿过一支裹有红绸的响镗,向着天空激射出去——
    “镪……”响镗发出尖锐的声音破空而起,宣告上林苑的秋狩正式开始了。
    与武将们行将出猎的队伍相比,上林苑南端的林秀宫则是另一番景象。
    此处搭起一座高台,数十位公主、宫妃、宫廷贵妇、高官贵女等女眷都坐在高台上,衣香鬓影,环佩琳琅,争娇斗妍。
    汉朝男女之防并不十分严谨,尚武风气浓郁,所以秋狩这等大事,女眷们也有权利参加观看。
    若有女子善骑射,下场射些野兔和山鸡,自然也是被允许的。
    但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