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诊过病症,最担心的就是绿阶不能放心霍去病,强撑着去看他,结果弄得自己更见不好。
谁知绿阶与霍去病,都出了奇的懂事,自那晚军帐中彼此看过,再也不提对方,都在各自的营帐中好好休息。
绿阶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自己不调养好,会令侯爷难过的;霍去病也是一个冷静的人,她人已经见过了,还能走路还能笑,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诸医师没见过这么好服侍的病人,再苦的药绿阶也能一口喝完;他关照霍将军这几天不能说话不能移动身体,他便如磐石一般一动不动静养。
绿阶受的是皮外伤,又幸而穿了铠甲,土崖上的山风不曾给她带来太多的伤害。当晚发了些低烧,拿退热药压制了下去。
又睡了两日,已经见大好了。
这日一早她换过赵破奴差人从小阁中取来的自己衣衫,到霍去病的军帐去看他。
他也醒了。
毕竟年轻身体强健,前几日还面色灰败,今日他已经能够坐起,看绿阶在他面前削水果。绿阶一边拿着他的青铜匕首切苹果一边抱怨:“这是秋天储的最后一拨果子了吧?都皱得脱水了。”她的喉咙被诸医师用清凉的药润滑了一下,说话略有些沙。
“你的手臂伤得这么重?”霍去病一直在打量她。
“不是,都说了是果子不好。”
“那叫别人切吧。”霍去病令她为自己削果子,也就是想看看她伤势恢复得如何。
绿阶将果子递给身边站岗的军士,诸医师说霍侯爷不能多说话不能多动,一天十二时辰都要人守着。她跟他说话也被算着时间,再说不上几句,旁边那虎视眈眈的军士便要叫她出去了。
方才,绿阶差点没跟诸医师争执起来,她一直是服侍侯爷的人,难道侯爷现在不应该她来照顾吗?
诸医师说:“夫人现在身上也有伤,若有闪失,将军反而会怪罪小人。小人身边的医官都是小人亲自监督调教的,夫人一切请放心。”
连霍去病也帮着他:“诸医师说得对,你没事多躺躺去。”
被取消了资格的绿阶深感沮丧,于是挖空心思混在霍去病的军帐之中:“等一会儿吃药,我喂你吧?”
霍去病的脸黑了一下:他其实不吃药。
那么苦的玩意儿他哪里咽得下?他早就跟诸医师传过话,他可以用金针诊疗,爱怎么戳都行,唯一不要叫他吃药,他身体壮,扛扛也就过去了。
绿阶尚在憧憬喂霍去病吃药的情景,一定要喂得慢一些,多磨蹭些时间。
诸医师带着几位医官端着诊疗器械走进来,看见绿阶先施一礼:“夫人怎么还在,应当早些去休息。”
“药呢?”绿阶伸手讨,“喂完药就走。”
“什么药?”诸医师略有意外,答道,“霍将军不吃药。”
言毕,他也看了霍去病一眼,他乃是宫廷御医出身,凡入他医案者均会有一份诊疗档案。霍去病虽然从未在他手中治过病,为对这位全军主帅负责,他也就他身体做过调查。霍去病从小身体非常健康,从未吃过药。
真不知道他哪里确认药是很苦的,说什么也不肯服药。
所谓人都是有怪癖的,诸医师认为自己能控制他的伤情也就不跟他多饶口舌了。
见霍夫人也似乎对此事不太熟悉,他于是告诉绿阶,霍侯爷坚持认为药汤太苦,他不肯喝。绿阶听了无言以对,天不怕地不怕的霍去病对喝药恐惧成这样?追着问医师,如此会不会影响他的身体恢复?
诸医师认为霍将军此伤乃属积劳成疾的病疴,需要比较长周期的调养,便就此事跟绿阶多说了几句。绿阶自然相当在意,两人重新又在虎案边坐下,绿阶为他请了茶,跟他谈论了起来。生怕自己记性不好,还拿了霍去病的笔墨竹简,做起了记录来。
霍去病靠在卧榻上,望着绿阶的侧影,唇间不知不觉有了柔淡的笑意。
她穿着染有小梅花的白色锦衣,乌黑的头发在脑后顺成一束。赵破奴没有给她送首饰过来,她没有戴耳珰,耳垂的肤质细腻柔洁,在长发间若隐若现。
她的手臂因伤势有些僵硬,手指也裹在绷带中看不清楚。不过,她的气色恢复了不少,双唇又是他喜欢的那种淡淡的蔷薇色,数日不见阳光,肌肤又成为了他喜欢的象牙色。
他尤其喜欢看她现在为他而专心讨教的模样。
她微微蹙起细眉,带着一点只属于他的小小忧虑之色。她手中拿着他的毛笔,根据诸医师的说法不时舔墨,在他的竹简上书写着。因药理她不熟,有些字要稍微比划一忽儿方能勉力写出来……
数日不见,如隔一生。
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叫他怦然动心,他如何能够失去她?
他此生的确只碰过一回药汤,那就是与绿阶初夜之后,他为了将她救醒,曾用口含着药汁为她渡过药。当初他为她做这些亲密之事时,始终觉得理所当然无所障碍,如今想来,大概那个时候,他的内心深处已经非常喜欢她了。
绿阶陷身土崖之上生死难明之时,他最难过的就是他们相识那么早,相爱却那么迟,再加之聚少离多,他亏欠她的这份情,只怕今生都无法弥补了。
他总以为他们的一切始于河西二战之后,现在,能够知道自己早喜欢了她几个月,他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满足感。
等绿阶与诸医师说话完毕,正要遵照医嘱离开他的时候。
霍去病说:“过几天我好一些,我们一起回长安。”
绿阶转过身:“当真?”
“当真。”霍去病点头。
生死回转,他也想透彻了一些问题。该来的让它来,该散的让它散。皇上荣宠谁,打压谁,他都将采取无视姿态。
他依旧是他,一心一意投入在战场上,让黄河边关稳定,让匈奴人、西羌人、先零部落都闻他而丧胆。
他如今对于军队布局又有了新的考虑,战事进行到如今,霍去病深感自己驾驭胡人军卒已经比较从容了,他打算说服刘彻建立一支胡人兵马,以胡制胡。
什么良弓藏,什么走狗烹?他目前不理会这些事情了。
先回长安,谋求下一步的战事,他是大汉朝不败的军神,他打算将这个神话进行到底,直到大漠再无外族王廷。
他望着营帐外飞过的鸿雁,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哪能陷身在那些政场的恩恩怨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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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鸿雁轻扑翅膀,在风中缓缓滑行,在浑圆的月廓中留下一道斜线。
鸿雁在云鱼在水,绿波依旧东流去。李敢坐在新完工的关内侯府中,独自吹着夏夜的晚风。
李家在卫部颇有根基,李敢自任郎中令后,一直在长安调查老父的死因。所有矛头均指向了卫青。
皇上本已将老父李广定为前锋将军,李广也顺利侦察到了大单于的人马所在。是卫青临时调兵,令自己的亲信公孙敖改道应战,致使李广错失道路在左军中。
李敢看着这来龙去脉,却不敢相信。
卫青的为人虽则阴柔媚上,但处军行事都颇有见识,李敢难以相信卫青会做出这等对不住他老父的事情。他决定再多搜集一些讯息以确定事实的真相。
不该对老父之死负责的人,他绝不冤枉;而该讨要的债,他李敢一文也不会少拿。
“爹爹!”一个面目清秀,肌肤莹润的小女孩扑到他的膝边,李敢将她抱起,放在膝盖上。女孩说:“哥哥昨晚给我捉了萤火虫……今天就不亮了……哥哥说,今晚再帮我捉。”
“好。”李敢拍拍她的头,看着远处端正站立的男孩,“带着妹妹好生玩耍。”
“是。”男孩看起来挺乖觉,见到李敢的神情也比较敬畏。他走过来拉着妹妹的手:“走吧,过一会儿萤火虫就出来了。”
李敢目送着儿女离开自己的视线,他已为人父亲,很多事情还是要考虑妥当才能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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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五年的夏天,阳光总似逼着人一般的灼热,仿佛有多少令人烦躁的事情要发生了。
卫青骑马走在官道上,官居大司马,他的随行仪仗至少也有数十士兵。漠北之战的阴影在他面前已经渐渐消退。卫青所谋就是这一战,功名利禄其实他看得非常淡。
大丈夫能在沙场效力,能在人生之中有过那样的一场战斗,卫青觉得自己此生足矣。
他自然不会看到,官道前方的十丈开外,有一支铁箭正冷冷地瞄着他。
这支箭的箭尾压在一根粗至半分的强劲鹿筋上,扣住它的手指坚定如铁。
李敢盯着卫青行走的路线,慢慢将弓箭拉至满弦。
他行事很周密,箭乃是军中寻常箭,力道亦只用出了七八分。他自恃箭力,自认这样的箭矢、这样的力道,必能助他在射杀卫青后顺利逃脱而不留下蛛丝马迹。
他选择的位置,既有官寺区的寂静无人,数十丈开外便是长安闾里的热闹。他相信,以自己敏捷的动作,必可在一击得手后迅速湮没在长安城的人来人往之中。
卫青抬起头,耀目的阳光射得他有些眼花。
李敢以射者的超强目力,如善捕的野兽般攫住了这个细小的机会。手指微微一松……
卫青猛然感到面前有劲风扑来,他乃是沙场上身经百战的大将,立即挥出袖子,在马背上一个旋然转身……
李敢为了确保夺取卫青的性命,走的乃是连环箭。
卫青刚抬起身体来,李敢的第二箭已经藏在第一箭的风声中悄然而至。卫青上朝面君不曾穿铠甲,只觉得肩头一痛,自知已然中箭。
此时,卫青身边的护卫队尚未作出反应。
卫青不顾自己的伤势,在马背上用力一打马腹,如出鞘钢刀一般向那箭矢来处疾驰而去。李敢眼见两箭都走空,正撤箭要走,不防卫青应变能力如此迅疾,在他窜出官寺区前,便以快马堵住了他的去路。
卫青不及看清伤他乃是何人,飞身从马背上掠下来,一把便扭住对方的关节,将其制住。
李敢的头被强行扳起,卫青的肩膀上鲜血汩汩而流。此时卫青的随行军士也跟了上来,团团将李敢围定。
李敢见事情败露,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仰头等死。
卫青的随行军卒立刻将刀剑架上李敢的脖颈,等候大司马的发落。
卫青看清了是李敢,退后一步,手法熟练地自己将箭矢从肩头取下,从朝服上撕下一根布条裹住伤口,然后道:“放他走。”
“大司马!”随行军卒见卫大将军伤成这样居然轻言放人,均不甘心。
“放他走!”卫青怒道,“都让开!”众军士只得松开架着李敢的战刀。
李敢并未立即逃走,而是若困兽一般死死地盯着他,不置一辞。
卫青拉住马辔头,慢慢骑上马背去。李广之死他也十分内疚,但也无法开脱,他只说:“郎中令大人,请速回府去。今日之事,卫青不会再提。请李大人以后行事,多为家人考虑考虑。”
李敢挑起唇角:“你是心虚理亏!”
卫青淡然而不作答,只对自己的军卒道:“放了李大人,今日这场误会任何人都不得泄露,否则,军法处置。”
“诺。”
李敢待他们走后,走回到自己丢下弓箭的地方,一脚将那弓踏得粉碎:他低估了卫青的实力,这一次失败了。
他仰天长叹,卫青乃是逼死家父的真凶,这一年来他已经查得再清楚不过了。可对方官居高位,家府更不是寻常人等便可上门的。他为了候这个刺杀卫青的时机,守了两个多月,如今功亏一篑,还被他捉住了行藏。
这个卫青,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李敢该何去何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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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说不将李敢刺杀他的事情说出去,果然就此隐瞒了下来。李敢在长安城没有受到任何骚扰。
夏天悄悄过去了,秋天随着长安城的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