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掩地藏着包袱,他不懂她的寓意;又眼看着她突然想起那道剑伤,他依旧不明白她的用意。偏偏,这些她唤作“大伯”的那个人全都懂了,他们就这样三番两次地上演一唱一和,把彼此间的默契毫无保留地摊放在他面前炫耀,他若再不懂,便当真是个傻子了。
“娘,是这样的……”这一回,没等邢欢开口,他试图想要用较为婉转的方式讲述清楚那道伤口的来历,以求息事宁人。
没料想,向来在他娘面前不多话的邢欢,插嘴了,依旧是她惯用的伪善,楚楚可怜,教人心疼,“婆婆,您别怪管姑娘,这伤是我咎由自取。是我善妒,误会相公和管姑娘;是我冲动,竟然离家出走。管姑娘只是帮相公来找我,一不小心就刺伤我了,我不碍事的。大伯昨天教训的是,就这么留道疤也好,往后瞧见了便会想起这痛来,也就不敢再胡乱耍性子了。”
尽管邢欢看似伟大的把所有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管晓闲却毫不领情,“哼,谁要你假好心了,就是我刺伤你的,怎么了?是你自己要跟我打架的,江湖规矩,愿赌服输……”
“住嘴。”不等她叫嚣完,老夫人拍桌上阵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动了我唯一的儿媳还敢讲江湖规矩?来人,找画师,快去找个画师来,把她给我画下来,张贴出去。告诉江湖上所有人,往后瞧见这张脸就见一次打一次,不用给我面子。”
相较于老夫人的激动,倒是身为受害者亲娘的邢夫人顿时平静了,眉宇间凝聚的担忧也随之散去。淡淡地扫了眼自家女儿后,她不发一词,置身事外地继续品起茶。
“婆婆……”
“不要劝我,我意已决。”
“……”我没想劝您,只是想推荐个神笔画师,她体验过,画得太像了。
“娘,她爹是礼部侍郎,别乱来。”
“我管她爹是谁,谁让他生了个瞎了狗眼的女儿,不知死活地跑来招惹我媳妇……呃,礼部侍郎?”老夫人骂得正兴起,忽然,话锋一转,“咳,念在她也不是江湖中人,就暂时不要讲江湖规矩了。不过……大师大师,你快出来,让你的铜人们把这货的嘴堵起来,让她以后再也不敢进赵家庄的门。”
“善哉善哉,老衲来了。”
“噗。”优雅、贤良,这些全都是浮云,在瞧见那抹红色袈裟从帘幔后飘出,静安和邢欢格外一致地喷了。
活见鬼了,还真阴魂不散又无所不在的老秃驴。
第三十章
大半年没见的母女俩正关着房门说私房话,下人们识趣地不去打扰。
但,这并不表示这对母女的谈话气氛就会温馨又和谐。
“那个女人是谁?”话音从邢夫人精致的朱唇间飘出,宛若一句冰凉质问。
“是个女捕快,我也是来了京城才认识的。不过……听说赵永安两年前就认识她了,还一直……一直很喜欢她。”邢欢越说越轻,口吻里透着股自惭形秽。
“赵永安?看来你这次气得不轻,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想走的?”细细咀嚼着她不同于以往的称谓,邢夫人溢出一声冷笑。
“嗯。”邢欢低低地应了声,随即又忙不迭补充道,“娘,你想说的那些道理我都懂,可是女儿好累……”
闻言,邢夫人黑眸一沉,凝视了她许久,紧随着,切切实实地呵出了一声叹,无奈地闭上双眼,仰靠在了椅背上,“邢欢,你觉得从小到大最苦的是什么时候?”
“是娘为了替我治病花光了所有银子,我们不得不靠乞讨维生的日子。”邢欢说得很轻松,语气里听不出一丝苦。她甚至不记得自己那时候究竟几岁,但永远记得那个严冬,娘为了不让她受冻发病,挨家挨户地跪着讨碎炭。
“是吗?可就连那时候,娘都没听你喊过累。”她拉过邢欢,抬手替她整理起微乱的发丝,“你应该知道娘为什么千里迢迢赶来京城吧?”
“嗯。”不用说她也知道,无非是劝她打磨脾气吞下任性,留下来。
“有些话我对你说过很多遍了,这是最后一次说,你自己决定。娘希望你留下,是因为这些年若不是老夫人,你早就死了,点滴之恩涌泉相报,难得老夫人那么喜欢你,一心想要你为赵家庄开枝散叶。可是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倘若这日子过得实在不顺心,娘带你走。”
“那老夫人那边……”
“不打紧,我们回家,继续放羊,不用再理别人。往后日子,娘陪着你,让你……快乐些。”
邢欢清楚感觉到娘带着些微的哽咽,那哽声似乎吞没了一些字,娘想说的是让她走得快乐些吧?犹豫了片刻后,她用力点头,不停地点,彷佛瞧见大片大片的草原,软软的羊围着她“咩咩咩”地叫。
听起来好像一切都挺圆满的,只是她隐隐总觉得有一丝遗憾,心彷佛空了一块,缺失的究竟是什么?邢欢想不明白。
“好了,出去散散心吧,过些天我们就起程。”
“好。娘,赶了那么多天路,你也好好休息。”她笑得开怀,唇齿间却弥漫着苦苦的味道。
散心呐,她也好想去散心,来了那么久,都没好好逛过京城,可是……一个人只会把心越散越阴霾吧。回头想想,才顿觉自己好可悲,连个可以一块上街的朋友都没有。
*
骄阳如金,茶馆临窗的褐黑桌椅被烘晒得发烫,鲜少有人问津。
可还是有那么些另类人士偏是爱挑这考验人耐心的位置,比如——赵静安。
他支着头靠在窗棂边,眼神涣散,用旁人的眼光看来就是有些微的痴呆症状,只是他自己似乎很享受这种状态,嘴角的笑容在不断加深,捺出两卷梨涡。
上一回拦住她时,也是这家茶馆这个位置,就连门口那个卖香蕉的摊位都没变。黄澄澄的香蕉,像她微微上翘的嘴角。
回想那时,他竟然还蠢到想要帮她抓回相公的心。
静安想不通,天下那么大,为什么偏要在那段日子跑来京城?
为什么那天就要跑去群英楼凑热闹?
为什么那日要多管闲事地拦住她?
归根究底,只有一句话——为什么偏偏是她?
“阿弥陀佛,施主,孽缘啊。”
沉重的叹息声从他对面传来,静安眼珠斜了斜,轻哼,“麻烦请闭嘴。”
“施主,老衲一直都知道你荒淫无道,哎……没想到出家后反而变本加厉了。原来让你不顾一切也要还俗的女人,竟然是你弟妹。你说,师父要是知道你现在这般生不如死,心里会不会好过一点?”
“老秃驴,闭嘴,谢谢。”够了,他已经很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了,这死和尚要是还有点出家人的善心,就不该三番两次地提醒他。
“闭嘴可以。不过,容老衲问一下,施主特地把老衲叫出来,就是为了表演思春吗?”
“你不觉得需要跟我解释下你是怎么又跟我娘勾搭上的吗?作为一个劝我斩断情丝的老秃驴,你这样做对得起每年捐香油钱的香客们吗?”
“老衲只是想你了。”
“嗯?是想我娘吧。”他薄唇一扬,完全不留面子地点穿真相。
这样一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师兄坚持要带着十七铜人护送他还俗了。
“再怎么说,老衲到底是你师兄,你怎么可以这样污蔑老衲……”他嘟嘴了,扭捏了,撒娇怀春状地捧住脸颊,话锋一转,“师弟,你说,如果你连自己弟妹都不放过,那老衲是不是也可以打个申请还俗,继续追你娘?反正你爹那个短命鬼死了……师弟,你给点回应好吗?老衲一个人说很累……”
这儿没外人,老和尚难得肆无忌惮地放下大师架子,剖析下这些年来藏在心底的遗憾,可他家师弟一点情面都不留,不仅是只顾着看着窗外恍惚,还突然冒出句极不和谐的话,“喂,给我串香蕉,要烂一点发黑的那种。”
“师弟,不要以为铜人不在老衲就拿你没办法了……”
“不瞒你说,我是绝对不会允许我娘接受一个骂我爹是短命鬼的老秃驴。”静安顺手接过小贩递进窗内的香蕉,绽出无害的微笑,忽地起身,“记得付银子,我赶时间,下次聊。”
“赵静安,你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你娘看着不像这样的人啊。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的小人。想当年要不是老衲可怜你,求师父破例收留你,你早就不知道被□成什么样了。事到如今,你不帮老衲也就算了,竟然还要老衲替你付银子……”
施恩图报,不太符合大师风范;但是风范什么的,都是浮云,抵不上他揣兜里的真金白银。
无奈,大师不计形象的叫骂,并没能换来静安的驻足。他充耳未闻,速度之快简直就像是提着串香蕉当街表演凌波微步。转眼的功夫,已经到了街对面。
对街,在那个写着黑色“药”字的招幌下,邢欢呆站着,双手互插在衣袖里置于胸前,脸色有些苍白,迷惘色彩覆盖住黑瞳。正逢市集最为热闹的时辰,她的沉静却与四周格格不入,只定定地歪过头看着面前胭脂摊前那两个手挽手与她年龄相仿的姑娘。
“我搽这个颜色好看吗?”
“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试试看这个,我听说王公子喜欢淡雅,这个颜色素。”
轻快交谈声从那两位姑娘口中飘出,末了,还伴着羞赧娇笑。
一抹不加掩饰的羡慕染上邢欢的眉宇。真好,这才是芳华正茂的姑娘们该做的事吧,和要好的小姐妹手牵手逛市集,分享心里那点藏不住的小秘密,最大的烦恼兴许就是“我爱他他不爱我”。
“欸,你怎么抢人东西呐,这明明是我朋友先看上的。”
“就是就是,分明是我先看上的,你一个大男人买胭脂做什么?别以为长得帅就可以蛮不讲理。”
小摊前突然传来的吵闹声打破了和谐。
邢欢蓦然挣回神,才发现这样当街傻站着有多傻,刚想抬步离开,身后骤然响起一道熟悉嗓音。
“是我娘子先看上的。”
赵永安?
她如遭雷劈般顿住脚步,抬眸望去。没错,还真的是赵永安,虽然那道嗓音里没有一如既往的暴戾气息,可那种任性霸道的语调依然在。
“骗谁啊,这摊子前就我们两个人,哪有你娘子……啊,你该不会像搭讪吧?虽然方法轻薄了点,不过……唔,我也可以勉强考虑看看……”
“你考虑什么呀?你不是有王公子了吗?应该轮到我考虑了……”
“吵死了,借过。”他撞肩擦过挡在跟前的那两个姑娘,目光直勾勾地锁住呆滞不动的邢欢。原来习惯是件那么可怕的事,他习惯了她的声音,温柔时生气时甚至是冷漠时,都让他觉得安心,由此,便生出股冲动,想要堵住其他所有女人的嘴。
站定在她跟前后,永安尴尬地别过头咳了声,把刚抢来的胭脂塞进了她手里。
造型别致的胭脂捏在掌心里很有质感,邢欢垂眸看了眼,回想起他方才的话,喉间陡地一梗。
他说:是我娘子先看上的。
然后,他把胭脂送给了她……他终于肯当众叫她“娘子”了?
“送给我?”怔了半晌,邢欢觉得有必要先把事情搞清楚,她环顾了下四周,确定没有无所不在的江湖一姐,但也不排除他会不会突然来一句“别误会,晓闲妹妹去上茅厕了,你先帮我拿着”。
“废话,你不是想要吗?”
“呃……我没想要胭脂啊。”她几时说过想要胭脂了?他该不会是记错人了吧。
“你不想要盯着它看那么久做什么?我在药铺里坐了很久,你那双眼睛就没移开过胭脂。当我傻子吗?不是只有我哥才看得懂你。”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却闹得邢欢哭笑不得,她压根没在意自己的眼神定格在哪,只是欣羡那两个姑娘的笑容罢了。她想告诉赵永安,要懂一个人不是用眼睛看的、也不是单纯用脑去分析就够了,而是用心。
好比她用心陪在他身边两年,牢牢记着他所有的喜好,唯独不想去记住他喜欢的女人究竟是什么类型。她怕自己模仿不像,东施效颦会愈发让他觉得恶心;又怕自己模仿得太像,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影子里。
“你来药铺做什么?婆婆有事?”想着,她扫了眼身后的铺子,颇为担忧地问道。
“娘没事,你有事。神医不是说你脖子上的伤要好好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