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天华满头白发飞扬,傅徽硬受了三箭督战大军之前,还有,许许多多战死在北关的南楚子民。
    这场战火绵延千里,终于渐渐熄灭了。
    隆庆廿八年九月,南楚攻下北燕国都临汾,北燕国灭。
    同年九月末,北关大军班师回朝。南楚重划疆界,临汾以南皆划为南楚疆土,另设府县,派遣官员到任。
    齐襄听闻北燕覆灭,举国震动,厉兵秣马,集结南关。
    南楚广仁帝下诏立赵王为储,着手肃清各亲王派系。废太子在深泉宫自尽,南楚政局陷入一片动荡不安中。
    烟雨倚重楼(1)
    深秋十月,北关大军班师回朝的路上正碰上入秋第一场雨。此后几日,都是秋雨绵绵,总算在到南都城那日雨止天阴。
    立下战功的将士当日便进宫赴洗尘宴,绛华则拎着大黄去慕府。慕天华过去后,慕府已不复从前,府中的下人少了大半,精致的庭院变得草木杂乱。人死如灯灭,却不想茶凉人散后会如此凄凉。
    她找到黄伯,将大黄还给他。黄伯勾着背,似乎老迈了许多,就是看到离家许久的大黄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眼泪鼻涕一把把。
    “老爷过世的消息传回来,小姐回来守孝三个月,前几天已经清了家产,慕府马上就会被封了。”黄伯将大黄托在手上,老眼浑浊。
    绛华忍不住问:“非得要封府吗?”
    这里算是她在凡间的第一个家,突然间家没有了,心中不禁惆怅。
    黄伯摇摇头:“这是圣上赐的府邸,现在再收回去,没有办法。”他顿了顿,又道:“黄伯也准备回乡下去,绛华,以后的日子你要多保重。”
    从慕府出来,只见天色暗淡,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绛华想了想,往城外的庵堂走去。细密的雨丝吹在她的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往日热闹的街市也冷冷清清。
    她走到庵堂外边,已经等不及听到敲门之后那声慢悠悠的“进来”,直接推开门进去。正好有一个粗布荆钗的妇人从庵堂里走出来,看见她微微一愣。
    “我来找静檀师太。”
    那妇人看着她,却说了一句:“师太她已经不在了。”
    “那是去哪里了?”绛华突然觉得身上很冷。
    “城北乱坟岗。”妇人脸上带着同情,“是肺病,又没有家人,只能埋到那里。”
    眼前雨丝细密,迎面打在脸上,却已经感觉不到了。
    绛华低了低头,木然问:“那棵桃花树呢?”她不待对方回答,穿过庵堂奔到后院。只听身后的人说:“师太走后,那棵树就枯死了,怎么浇水都没用。”
    她已经看到了。小心地伸出手去,触碰到粗糙的树干,墨绿的叶子卷成焦黄一团,细细的枝桠只要轻轻一掰就会咔嚓一声折断。
    她的同族,把全部都付出去了。
    妇人摇摇头,走之前还嘀咕一句:“真是怪人,看模样好好的,不过一棵树……”
    绛华慢慢跪倒在桃花树下,将额靠着树干。她已经感觉不到这株桃花树还有活着的气息。
    耳边淅淅沥沥的声音渐渐小了,慢慢的,雨止。
    她站起身,回首的一瞬却看到一个红色衣衫的少年,眉眼俊美得很生动,身上好像有股火一样的热情。他伸手拉过身边的年轻女子,在熏风中跑出几步,突然又回头一笑。
    绛华抬手触摸着粗糙的树干。
    “我突然地,不想成仙了,”和煦熏风中,那株枯萎的桃花树岿然不动,“我想像凡人一样。我想,成为一个凡人。”
    绛华抬手将庵堂的木门合上。
    陈旧的木门发出一声暗哑轻吟,便将里面和外面分隔开来。
    她转过身,却是一怔。裴洛站在台阶之下,衣衫翩然,笑意柔和:“我等了一会儿又不见你回来,只好找过来了。”
    绛华走下台阶,扑进他怀中:“宣离。”
    裴洛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轻声道:“我知道,刚才有人告诉我,里面的那位师太已经过去了。”他语气低沉:“既然分离难免,那么就该更加珍惜当下。我们的,还有别人的。”
    绛华轻轻嗯了一声。
    裴洛揽着她的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路有些远,不过天黑之前可以赶到。”
    绵绵秋雨只停歇了一会儿,又开始细密交织眼前。油纸伞缓缓展开,油彩所绘的江南烟雨楼阁在伞面上浸染开来,烟水朦胧。绛华慢慢伸出手去,覆住裴洛撑伞的那只手,笑意嫣然:“如果能一直走下去,那该多好。”
    裴洛低下头,似乎是笑了:“为什么不能?”
    她顿了顿,不由道:“你今日该是得了封赏,却好像不开心。”
    “本来心里是不太舒服的,现在却好多了。”裴洛语气平淡,“我的官做得越大,战功立得越多,我们裴家就越危险。以前我只不过官拜兵部郎中,无关紧要,现在却是被封了将,爹爹又是当朝相爷,只要出半点岔子就会有人上折子弹劾。”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朝廷是什么样的,我之前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隔了片刻,绛华轻声道:“我相信,你应该已经有对付的办法了吧?”
    裴洛嘴角带笑:“其实说起来简单,只是很多人都不愿这样做罢了。我已经和爹爹商量了,再过一段日子,我们就上折子请求外调,如果不行,就干脆辞官。”
    绛华听得怔住:“你是说真的?”
    裴家在朝廷中已经颇有些势力,裴相爷更是将大半辈子扑在朝政上面,突然弃官,的确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裴洛低下头在她的发间蹭了一下,笑了笑:“真的。”
    绛华睁大眼看着他:“可是这样的话,皇上会答应么?”
    裴洛长眉微皱,眼中沉静:“会的,皇上一定会准许,只是怕……”他语气一顿,微微笑道:“这种厌烦事,不说也罢。”
    两人相依相携,走过长长官道,又拐入一条小径,便看见一个村落。绛华心里奇怪,也就脱口而出:“你说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裴洛但笑不语。只见迎面走过一个粗布衣衫的农夫,热情寒暄道:“裴公子,怎么今日相爷没来?”
    裴洛轻轻笑道:“家父奔波劳累,还待休憩一阵子,多谢关心了。”
    “这个我也听说了,你们将北燕人打得落花流水,没处可逃。裴公子你要是不嫌弃,等下就来村头吃顿便饭。”那农夫看了看绛华,咧嘴一笑,“还有这位姑娘,大家一起热闹啊。”
    裴洛点点头,答应得爽快:“一定。”
    绛华觉得愈加奇怪:“这里的人都认得你吗?”
    “那是自然,如果你也在这里住过三年五年,周围的人都会认得。”
    “……你在这里住过?”
    裴洛一指前面一座青瓦白墙的宅子:“我爹爹为官多年,遭贬谪不知有多少次了。有时候是流放,有时候是左迁。只是有一回,被废官为民,我们一家就从南都内城的府邸搬出来,住在这里。就是现在,一年到头还是会来这里住些时日。”他走上,推开木门,淡淡道:“我们一家就在这里住了三年多,直到后来皇上下诏,我爹爹才官复原职的。”
    绛华不禁道:“相爷真是坚韧。”
    裴洛站在檐角下,收起了油纸伞,微微一笑:“所以么,他老人家时常教训我们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受挫之后便一蹶不振,怎么还算是一个男人?有这样的父亲,我便是不努力也不行。”
    绛华也笑道:“就是你不专门提出来,我也知道你已经算是坚毅男儿了。”
    宅子虽不算大,前庭后院、独立的主客房却俱全。摆设梁柱都比较新,看来建了的时候还不长。
    裴洛拉着她走到后院,只见本该养鱼种莲的水池中却什么都没有,还咕噜咕噜地冒着腾腾水汽:“当初选地的时候,还不知底下有硫磺矿石,挖莲池的时候才发觉成了温泉。这种阴雨气在里面泡一会儿,放松筋骨,再好不过了。”
    绛华看着他,心中顿觉不好:“温泉的确是很好。”
    裴洛偏过头,低笑道:“那,要不要和我一起泡一会儿?”
    绛华一个激灵,忙后退三步:“你的外袍有些湿了,我现在就去帮你熨干。”
    裴洛深深看了她一眼,吁了口气,将外袍脱下来给她:“左转第二间房是我的,橱柜里应该还有换洗的衣衫。”
    绛华接过外袍,忙往回走,忽然又听身后的人唤了一声:“绛华?”
    她迟疑一下,转过头去,只见裴洛身上只剩下一件里袍,松松得敞着前襟。他微微一笑:“你真的,不要一起来?”
    绛华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饭是在村头吃的,露天搭了一个蓬,摆了二十几张桌子,大家便坐在一起。
    裴洛低声解释:“这也算是这里的风俗,秋收之后,都会有这么一顿饭。”
    绛华想起之前温泉那件事,忍不住呛他:“你又没种出什么来,还不是有的吃。”
    裴洛含笑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人过来敬酒。这里的村民好客,一杯一杯地灌过去,连他们要走的时候也强拉着不放。
    待回到自宅,天色已经完全暗了,这场秋雨似乎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宅子里的房间都和一般的农家无异,松木地板,一张矮桌,旁边是一排低柜,没什么贵重的书画瓷器。绛华从低柜里搬出被褥,在地板上铺好了,回头却见裴洛伏在桌上一手按着肩骨。同北燕这一战,大大小小的伤也平添了不少,最重的却是被慕容骁一枪贯穿了左肩的那次。
    绛华走到他身边,跪坐在地,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揉捏:“现在还会痛么?”
    裴洛轻轻嗯了一声,语音轻柔:“有点酸麻。”
    灯影摇摆。
    他复又笑道:“既然上了战场,受伤难免,分寸我都拿捏得准。”
    绛华看着他,柔声道:“你心中有分寸自然好,若能不受伤就更好。”
    只觉一阵穿堂风吹来,虚掩的房门被推开,矮桌上的灯焰晃了晃,突然嗤的一声熄灭了。门外淅淅沥沥的,似乎有雨水飘进来。
    “这雨下得真大,我去关……”
    裴洛衣袖轻拂,按在她的肩上,气息微烫:“由着它去。”
    体温相熨帖,低低喘息情动。
    外面潇潇秋雨,击打着门前芭蕉叶,发出滴滴答答的清响。
    这场雨,似乎没有了尽头,就好似情之所至,不知其所始,不知其所终,不知其所离,不知其所合,暧昧不清,不意之间,便是心动。
    再完满不过。
    烟雨倚重楼(2)
    绛华赤着足走到门口,只见庭前碎叶落了一地,雨□院还有隐隐白雾。她倚靠在门边,抬手梳理着长长黑发,忽觉得指尖一热,裴洛从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将下巴搁在她的发心,语音低沉温和:“这个时候,该是我抱着你等你醒来才是。”
    绛华轻抬手臂,抚过他的侧颜,微微笑着:“那现在怎么办?”
    裴洛低低地笑了笑:“还有下次么。”他似想起什么,道了一句:“你等我一等。”话音刚落,就径自走出房门去了。
    绛华看见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袍,又好气又好笑:“宣离,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
    也就一会儿功夫,裴洛便回转过来,手中拿着一只妆奁。绛华微有不解地看他,只听裴洛笑着说:“这是大娘的,不过先借过来一用。”
    他将绛华按在桌边,打开了妆奁,敛袖研粉,又伸手扳过她的脸:“把眼睛闭上,也别动,我还是第一次画,手一抖可就画坏了。”
    绛华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闭上眼,忽然觉得眉上微微一凉,不由皱眉。
    裴洛沉声道:“别动。”他执起眉笔轻轻描画,又低声道:“在南都,新婚第一日便是要画眉的,这样才可以白首偕老,不离不弃。”
    绛华忍不住道:“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