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徽神色沉静,手中的火把点着了干柴,火舌吞吐,柴火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火势慢慢吞没了柴堆上面的尸体。
不知是谁先领头的,渐渐的,整个军营响起了南楚的殇歌。
秦拓跪在地上,慢慢地用手捡起姨夫的骨灰,再小心地装进一只缺了口的青瓷瓶中。突然肩上一沉,只见傅徽在身边单膝跪了下来,沉声道:“徵行,你听我们南楚的军中殇歌。”他在膝上打着拍子,跟着其他将士一起低低唱道:“……试问谁,劈开战殇化江山,问千古鸿图霸业,英雄无泪。看今朝,朝天阙。长河月圆,洒酒祭天,埋骨他乡为雄魂。可曾忆,谁人傲笑群雄间,待马蹄踏遍河山,一场清秋。”
“这支殇歌是我南楚的太祖皇帝所做,他在一场战事中失去心爱的孩子。那句‘埋骨他乡为雄魂’是后人改的。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会希望自己的亲人、朋友埋骨他乡。太祖皇帝在年老的时候,回忆往昔,曾说‘斯人往矣,无悲,终聚首’。你姨夫虽是去了,却是战死在沙场之上,暂且相别,数十年后,我们大家还会在另外一个地方聚首。”傅徽看着他,淡淡开口。
秦拓手上一顿,咬牙道:“傅帅……”
傅徽站起身,抬手按在他的肩头:“英雄无泪。可是无泪的,又怎么称得上真正的英雄?”他转过身,衣甲轻响,渐渐走远了。
秦拓伏在手臂之上,双肩微耸,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哭声。
慕容骁半躺在行军床上,身上披着毛毯,时不时咳嗽几声。跳动的烛火映在他潮红的脸上,神情显得有些阴晴不定。他的手上,抓着一幅布帛,像是从什么上面撕下来的,已经微微泛黄。
军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颐狼的声音从幕布外传进来:“将军。”
慕容骁挣扎着坐起身,向后靠着军帐:“进来。”
颐狼撩开幕布,低下身走进来:“将军叫末将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的?”
“你同我走一趟,”他强自支撑着站起身,一指角落里的火盆,“把这个带上。”
颐狼一怔,面有难色:“将军你身上还有伤,这样走动伤口恐怕会裂开,何况南楚那边……”
慕容骁脚步踉跄,支着帐篷一挥手:“这点小伤算什么,我也不会走太远,不会教南楚的探子发现了。”
颐狼低头不语,扛起角落里的火盆跟在主帅身后。
慕容骁走出军帐之际,将毛毯盖住包裹伤口的白布,身姿挺拔,脚步缓慢,却优雅平稳,一举一动和往常并未有什么不同。一路碰到的巡逻士兵,都让开一条路让主帅先行。
两人一直走到落雁峡的谷口,方才停住脚步。
“把火盆放在这里。”慕容骁语声低沉,“点上火。”
颐狼依言放下火盆,又从身上摸出打火石,看着火盆里的炭火慢慢烧红。
慕容骁咳嗽了两声,慢慢道:“你可以回去了。”他声音低沉虚弱,却透出一阵寒意,让人直打冷颤。
颐狼抱了抱拳,折转回军营。
慕容骁撩起衣摆,单膝跪下,将手中的微微泛黄的布帛——那是曾经从父亲衣袖上撕下来的一块——连带靴边系着的短刀一起放进火盆。通红的炭火灼烧着,发出咝咝的声响。他低声喃喃:“我终是报了父仇,得以亲手斩下慕天华的头颅,这之后,就该让整个南都来陪葬……”
他静静地回想,想起自己不过十几岁,却要独闯南楚军营,带走父王冰冷的尸首;想起回到临汾,突闻祖父驾崩的噩耗,跪在皇宫外哀求新登基的叔父给他复仇的机会;想起他同王上血歃定下盟约,终生不得背叛盟约,死后不得记入慕容氏的族谱。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将毛毯丢在一边,向北面跪了下去,双手搁在膝上,慢慢地磕下头去。
裹伤的白布上,泛起了鲜红之色。
慕容骁浑然未觉,郑重地磕完三个头,却再也没力气站起来,便索性坐在地上,慢慢等气力恢复。夜间的凉风迎面扑来,隐约可以听见顺着风势传来的歌声,似乎和那日在玉门关外听到的一样。
他屈起膝,将右手搁在膝上,微微闭上眼:“自古名将如红颜,不教人间见白头……”虽是两败俱伤,慕天华毕竟年纪大了,不能像他一样在重创之后再给出致命一击;也不会有一个人可以做到他这个地步,他对于战死沙场毫不畏惧。
纯粹的意志,纯粹的心念,世间一切纯然的事物,都最为牢不可破。
裴洛大步走过一排排的军帐,朝火把分明的地方而去。那一端,早有整装待发的南楚将士等在那里。他拐过一个弯道,忽见前方的军帐前坐着一个人影。那人抬头看见他走来,立刻站起身,快步走过来抱住他的腰。
裴洛身子一僵,微微苦笑:“你都知道了?”
绛华将脸贴近他身上的铁甲,点了点头,轻声道:“我不是来劝你不要去的。”她松开手,退开一步,静静道:“等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在这里。”
裴洛踏前一步,伸手按着她的颈,微凉的唇落在她的唇上。他的脸颊也是凉的,一双眸子却明亮得惊人。他慢慢松了手,语气柔和:“你在这里等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绛华默默地退到一旁,看他转身走过。脚边一团软软的虎皮正轻轻蹭着,像是要安慰她一样。绛华在军帐边坐下,伸手将大黄抱在手臂上。
裴洛看着前方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微微闭上眼,复又睁开。
秦拓正站在那里,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光影交加,显得有些漠然无情。他突然伸手一拦,语音低沉:“我们等下要去北燕军营中突袭,可能没有命回来。你心中有牵挂,已经不该去了。”
裴洛淡淡地看他,面无表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我心中有所惦念,会拖累到自己,甚至会拖累大家。”他轻轻推开秦拓的手臂:“那只是你心里还有犹豫。这样的牵挂不会让我软弱。倒是你,心里已经乱了。”
秦拓皱着眉看他,慢慢攥紧手指,似乎打算随时给对方一拳,最后还是吁了口气,转过身:“走罢。”
两人走到已经整装待发的士兵们面前。秦拓轻咳一声,扬声道:“站在这里的各位是军中百里挑一的精兵,我们等下要去的地方是北燕军营,而他们有二十万兵马,骁悍勇猛。我们一进去,可能就不能再出来。所以,如果有人不愿意,可以往后退。”他顿了顿,又道:“凡是家中独子的,也往后退。”
薛延和林未颜迟疑一阵,还是后退开几步。
裴洛语声低沉:“凡是父兄都在军中的,也请离开。”
秦拓看着剩下的士兵,点点头道:“很好,剩下的人跟着我来。”他正要转身,忽见裴洛抬起手,将身上的铁甲脱下,扔在地上。
“我先前同北燕轻甲骑交过手,他们的战马脚程很快,如果我们穿着铁甲,很可能会被他们追上。”裴洛语调缓慢,却有一种压迫力,“现在,还愿意跟我们走的留下,其他人都可以散了。”
秦拓看着他,也将铁甲脱了下来,干脆地抛在地上:“我们出发罢。”他走过裴洛身边,语气平平:“那种看着至亲之人战死在自己眼前的痛苦,没有经历过,是不会明白的。你可有想过会令谁担惊受怕?”
裴洛在马镫上一踩,端坐马背之上,静静地回视过去:“这不是退缩的借口。何况,慕伯伯故去,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痛苦。”他转头看着前方,眼前城门缓缓打开:“让人软弱的并不是感情杂念本身,而是心里的怯懦退让。这是,这场战事教给我的。”
秦拓轻轻笑了一声:“看来,以后朝廷要少一个左右逢源的裴大人了。”他拿起鞍边挂着的长枪,直视前方:“裴洛,等回来之后,我再和你好好打一场,不是四年前武举殿试的那种。”一抖马缰,当先纵马而去。
夜阑寂静,圆月当空。
离北燕还有三里路的时候,南楚将士全部下马步行。战马带着嚼子,马蹄也用茅草裹了,行走之时出了轻微的沙沙声,几乎没有异响。转过落雁峡的谷口,就看见北燕大营之中点点火光沉浮,军帐排列齐整,怕有十里绵延。
秦拓牵过战马,将兵器挂到最顺手的位置,突然翻身上马,拍马直冲向远处的军营。裴洛随在他的身侧,身子微微前倾,手中弓弩拉到最大,对准军营外驻守的哨兵。
北燕的哨兵发现有人袭营,手中作示警的火把才挥动一下,便咽喉中箭,倒地气绝。
百十来南楚骑兵长驱直入,一时间北燕大营乱成一团,呼喊不绝,更多的甚至连铁甲都来不及系,就急急奔向马房。
秦拓突然勒住马,回身大声道:“前面就是马房,快放火箭!”
裴洛点点头,弯弓搭箭,那支羽箭尾端鲜红,破风而去时突然带起一片火焰。干草本是易燃之物,瞬间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忽听身后喧哗,却是一片喊杀,中间还夹杂着战马嘶鸣之声。裴洛回首一看,扬声道:“是轻甲骑,不要同他们动手,先找到粮草的位置!”他掉转身,手中羽箭瞄准一顶帐篷,只听一声清响,帐篷坍塌,将后面追来的轻甲骑盖在下面。可其中一人一拉马辔,□战马前蹄直立,堪堪避过,随即追了过来。
裴洛凝目看去,只觉得此人的身影有些熟悉,但见对方一时间也追赶不上,掉头就走。忽听身侧有人语气激动,大声道:“前面就是堆粮草的地方!”
他们纵马向前,身后有人大喝一声,马嘶嘹亮——一人一骑凌空而起,瞬间追上落在最后的南楚骑兵。秦拓听见声响,往后一看,失声道:“颐狼!”他一拨马头,立刻掉转方向:“裴洛,你带人先走,我去拦住他!”
裴洛没应声,径自策马从秦拓身边而过,低下身从箭壶中取出三支火箭,瞄准前方。
只听嗖嗖连响,存粮草的帐篷轰得一声着了起来。附近的北燕士兵一见粮仓起火,立刻拎了水桶过来救火。裴洛待离得近了,取出身上的火折,晃燃了直接点在马缰马鞍上,随后跳下马背,落地时向旁边一滚,消去了冲力。
但见那匹受惊的战马在北燕士兵中横冲直撞,直冲进存粮草的帐篷。
裴洛低下身,伸手握住靴边的匕首,待一名轻甲骑兵冲到近处,提起一口真气,纵到马背上,手中匕首从对方颈边划过,再人推落马下。他策马穿过正同北燕骑兵交手的同伴身边,清声道:“已经得手了,立刻回转!”
秦拓闻言长枪横扫,将颐狼逼退一步,大声道:“快,大家立刻撤回幽云!”
颐狼就势退开一步,突然一抖马缰,向裴洛冲去。裴洛一怔,几乎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已经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杀机,可用的兵器早在之前都尽数丢光了,手边只剩下一支匕首。他看见眼前寒光一点,忙仰身贴与马鞍之上,伸手抓住枪柄。
颐狼大喝一声,用力一挥。裴洛只觉得一股大力向自己涌来,几乎要被甩下马背,连忙勾住马镫,可半边身子已经滑了下去。裴洛伸手抓住马缰,坐回马背上,方才觉得手心剧痛——刚才这一下竟是被生生撕下一块皮肉。
北燕的战马脚程本来就快,加上裴洛身上不着铁甲,一会儿功夫就疾驰到最前面,将颐狼甩在身后。众人并骑出营,夜间凉风习习,心中畅快,几乎要放声大笑。
裴洛微微闭上眼,突然想起傅帅说过的一句话:“……就是做梦也再想同昔日兄弟好友一起征战沙场啊。”
他想他是明白了。
自古名将如红颜(1)
慕容骁是被半夜里军营中的喊杀声惊醒的。他撩开军帐幕布,只见外面一片通红,热浪滚滚而来,还带着阵阵白烟。他被烟呛得咳嗽,取下帐子上挂着的长剑就大步走出帐篷。只见周围到处是熊熊火光,远处传来战马不安的长嘶,不时有惊慌的士卒从他面前跑过。
他脸色铁青,遥遥看着一队人马从远处穿过,直接出了军营。
慕容骁也顾不上身上还带伤,转身往存放粮草的帐篷走去。眼前那一团火光直冲天际,纵然有不少北燕士兵来来去去地拎水救火,还是来不及了。
麾下一名副将看见主帅走过来,刚要说话,眼前突然一黑,抱着小腹倒在地上。慕容骁气息急促,胸口起伏,身上裹伤的白布立刻渗开点点鲜血,语气如冰:“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是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