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小的一枚田黄螭琥印章放在了茶几上,夜宴拿起,手感温润细滑,印上还残留着几许朱砂,她一时兴起,便印上自己的掌心。如玉的掌心中,赫然出现殷红的三个大字:谢流岚。好似烙下了私定终身的痕迹。
    夜宴没有想到这残留的朱砂还能印上,且如此清晰,连忙把手藏到纱罗的长袖中。感觉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夜宴只觉颊上发烫,轻轻地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斜斜地和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谢流岚的唇角若有若无地浮上一丝浅浅的笑,如墨的眸子深处仿佛有火光微烁,情意绵绵地开口:“印上了我谢家的印,你便注定是我谢家的人了。”
    她连忙转过头,借着伸手撩起的细竹窗帘,掩住羞窘。
    窗外碧蓝晴空下,可以看见一簇花枝在风中摇曳,灿烂的杏花开得如烟如霞。此时风儿顺势顽皮地溜了进来,扯得她衣袂飘飘。
    蓦然,她直望向他,本如秋水一样波澜不惊的冷清双眸,忽然竟似烟花一样绽放出流光飞舞。
    “也许不久我们能在京城见面。谢流岚,你知道夜氏的女子,一向都很执著。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夜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谢流岚,凝视着他情深意切的眼。然后看向掌心中的田黄螭琥印章。
    这句诗的全句是:结发为夫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有他这句话,她愿意等,等到他金榜题名。
    回到清平侯府,洗漱更衣后,夜宴便来探望夜玑端。早春的季节,院子里有几株盛开的红杏,在微风中摇曳,暗暗地散发着香气。
    春寒料峭,夜玑端半闭了眼,倚在榻上,身上盖着锦被,鲜红的丝绸上交叠着那双修长优美的手,拇指上带着的翡翠扳指,越发显得莹白如玉。他好像没有感觉到夜宴进来,依旧安静地倚在那里,似乎正在思念着什么人,神情是那样的忧郁,带了一点哀伤的无奈。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夜玑端,夜宴便止住了脚步,没有出声,有些出神地看着,她从来没有见舅父有过这样的表情。佛手柑的青烟在黄昏的光下微微泛出一种浅紫色,他那单薄的身体,在青烟的缭绕中仿佛随时可能会消失一般。
    “回来了,方丈还好吗?”
    感觉到她的到来,夜玑端马上恢复了那从骨子里渗透出的冷酷,他就这么笑着开口,可是却感觉不到一丝情感的存在。
    “还好,他还让我转告您一句话。”习惯性的,夜宴的面容也马上变成毫无表情的冷漠尊贵,“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是吗。”夜玑端愣了一下,然后低低叹了一口气,许久才开口道,“你见到谢流岚了?”
    夜宴心头一惊,便觉得如针芒刺在背上,冒出了密密的汗。
    “是的,夜宴今日见过他。”
    “你要知道,他爱的并不是你,而是夜氏的权势。”
    平淡的口吻听不出任何责怪的端倪,好似寻常人家长辈谈天时的口气。
    “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他一定会爱上我的。”
    夜宴清澈的眼眸里带了一层坚定的颜色,仿佛黑夜中最深邃的浓重。
    夜玑端默默地看着她,忽然伸手把她拉到了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乌黑的发。
    “他现在不爱你,但也没有爱别人。如果有一天他爱上了别人,你该怎么办?”
    夜玑端的怀抱里有种淡淡的中药味道,一种病态的枯萎。夜宴在他的怀里抬头,隐约看见他清寒的眼里似乎有一片朦胧的水汽。夜宴觉得眼前的夜玑端好似被绝世的孤独所拥抱,心里因为这个念头而酸涩起来,她垂下眼,不忍再去看。
    第二章(4)
    夜玑端盖着的锦被上,绣的是海棠春睡图,每一瓣都是春深似海娇艳无边。一针一线,千丝万缕,多少心血方织就这浮华的美丽。
    “舅父,今日方丈对我说强求无福,如果我们真的没有缘份,只怕是天意吧,那么我希望他能幸福就好。”
    啪!
    一个耳光,火辣辣地打在她的面上,夜宴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翕动着嘴唇,似乎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夜玑端虽然脾气暴躁,但是自小到大都极为疼她,挨打,这是第一次。
    夜玑端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对着面前已愣住的夜宴露出了哀伤欲绝的微笑,身子一晃,全身好似失去气力一般,靠在了引枕上。他只觉得从心脏中涌出一股撕裂般的疼痛,随着每一个呼吸,蔓延到整个魂魄,连声音亦带出一丝崩溃般的颤抖。
    “没有出息!你要记得,这世上任何事物只有你不想要的,绝没有你得不到的。只要想,就要不择手段得到。谦让、牺牲、奉献,那都是弱者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而狡辩的行为,我们夜氏的血液里从没有这几个词,明白吗!”
    窗外的风吹落了片片红杏的花瓣,血色的,雪花一般从昏黄色的天空中,落在碧草青青的地上,看上去竟有些萧索的零落。
    夜宴看着那双眼睛,她无法分清那是因受伤而点燃的怒火,还是难以抑制的痛苦。无论是什么,在这强烈到可以把一切都燃烧殆尽的火焰中,夜宴仿佛预见了自己的命运。
    她看着那带有血腥味道的手向自己缓慢地伸过来,夜宴笑着,逐渐无法思考,瞪着慢慢涣散的眼睛,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是的,舅父。”
    “只要想,就要不择手段……”她的耳边一直回荡着夜玑端如丝般温柔的声音。
    也许,命运之门在这时就已缓缓开启,这次的邂逅是否就注定了以后的悲伤,夜宴不知道。可是在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她只知道,她喜欢他,真的很喜欢。
    那一年她十六岁,正是豆蔻年华。
    第三章(1)
    三年后,永历四十九年四月初七,夜宴和夜玑端回到了阔别将近十二年的都城——镜安。
    也许黎国的天子已经厌倦了皇宫的权利被分支出去,于是下了一道圣旨,夜玑端由清平侯升为清平公。
    回镜安前夜宴已经知道,此次恩科探花名叫谢流岚。三年前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错过了科考。
    三年间她婉拒一门又一门的婚事,今年夜宴已经十九岁,同龄的女子大多已经成了母亲,而她只是坚定地等待着,如今谢流岚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庞大的车队缓缓进入了镜安城。
    都城镜安依山而建,“千百家似围棋书,十二街如种菜畦”,城里以宽阔的朱雀大街为轴线,对称划分南北十条街,将城内分割为如同围棋盘的格局。
    而这里也是黎国最繁华的城市,这片在黎山山脚下的富饶土地,每年都会聚集异国的各色商团。最大的集市,最多的交易量,让镜安城像盛开的牡丹一样不自觉地流露出繁荣富贵的气息。
    回到镜安的当日,因为旅途劳顿再次病倒的夜玑端,坐在躺椅上嘱咐:“夜宴,明日开始你就要住在宫中,最近皇宫气氛诡异,凡事多加小心。”
    “是的,舅父,我明白。”
    第二天,下了一整天的雨。皇宫朱色的宫墙在雨水的浸润下仿似沾染泪迹斑斑,逐渐扭曲、变深。
    夜宴坐在宫轿里,雨势已渐渐停了下来。她把轿帘掀起一角,看着雨后的皇宫,还是跟记忆中一样:硕大的斗拱、耀眼的金色琉璃瓦、绚丽的彩画、高大得近乎狰狞的盘龙金桂、墙壁上的砖雕、栏上的石雕……只是在雨水的洗刷下,都变得萧索阴沉。也许是奇异的巧合,她在雨中离开,又在雨中归来。偶尔还有零星的雨丝飞落在她的手上,她放下轿帘,心思百转地坐了回去。
    夜宴在太极宫的侧殿外等待召见,站在雕镂细腻的汉白玉台阶上,此刻的她以一种面对敌人的情绪,摆出高傲的姿态。
    “长公主,皇上宣您进殿。”总管太监何明绨来到她的近前,只是微微弯了一下身,声音尖锐而刺耳。
    “何明绨,许久不见了,你的身体还是这么硬朗。”夜宴略侧过头,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冷冷的笑容。她还记得,当年就是何明绨用那双枯瘦的手,把万艳窟灌进她口中的。
    听闻她如此说,何明绨只是淡淡地应了声:“劳长公主挂念,奴才是伺候皇上的,皇上身子好,奴才自然也跟着好。”
    眉毛不经意挑了一下,却没有再说什么,夜宴迈步走进了殿中。
    诺大的侧殿,只有两名小太监执着拂尘站在御案的两侧,那明黄的案上叠放着未看的奏折,一旁还有一砚朱砂,龙涎香的青烟从铜铸的仙鹤嘴中缓缓飘出。
    也许这里才是最有人气的吧,夜宴在心中苦笑地想着。
    站了许久,黎帝凝舒方由内寝殿中出来,赤黄九龙袍衫、翼善冠、九环腰带。他的两鬓已经斑白,眼角的纹路更加深刻,容貌冰冷而艳丽,神情傲慢中却透着倦怠,唯一没有变的似乎只有那双黑若星漆的眼睛里隐藏着的厌恶。
    “儿臣夜宴拜见父皇。”夜宴屈膝跪了下去,唇角不禁勾勒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是的,厌恶。她的父皇凝舒,私通自己兄长的妻子,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兄长,用他们的血铺就了通向王位的道路。他不想面对这一切,却也永远无法抹去这一切。他恨不得她去死,因为他从她的重瞳中可以看到自己的罪恶,她就是这一切罪行最大的证据。
    黎帝坐在龙椅上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瞧着她。
    整整十二年过去了,面前下跪的女儿,翠华摇摇,臂上缠着雪色的镜花绫披帛,拖摆至地的广袖双丝绫罩衫像是泉水一般流淌在汉白玉的地面上。只能算清秀的容貌,并没有继承已故皇后的绝世美丽,眉宇间也和自己毫无相似,倒是那神情像极了夜玑端。虽只是神情相似,但足以搅起他最不可抑的心病,心绪间难以觉察地出现了一丝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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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2)
    “在幽州一切可好?”
    “在舅父的照顾下,儿臣一切都还好。”
    因为君王没有下令平身,夜宴便一直低头跪着,白皙的颈项弯折成优美的弧度。虽已到初夏时节,玉石的冰冷还是一丝一点地从膝盖渗到了骨子里。
    “幽州距离镜安路途遥远,玑端的身体还好吗?”
    “回父皇,即使路途遥远也得在限定的期限内返京,一路上鞍马劳顿,舅父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
    夜宴依旧肃容回答,语气中隐隐的责怪,已经对君王无上的权威做出了挑衅。
    “好,很好。不愧是凤凰的好女儿。”
    黎帝薄薄的唇不自觉地牵出一线阴冷。凤凰是故世皇后的闺名,代表夜氏的女儿必定为皇后之意,可见当时夜宴外祖父的用心。
    她轻笑,明媚的眼睛如同天上淡淡的月亮:“儿臣也是父皇的女儿。”
    “是吗?”黎帝轻笑了一声,即使岁月留痕,那容貌依旧称得上完美无缺,任凭谁都会感到畏惧的眼睛充满了冷酷的光,在这一瞬间迸发出了烈焰,“今晚有家宴,你年纪也不小了,朕会尽快给你物色一位驸马,你下去吧。”
    “谢父皇隆恩,儿臣告退。”
    这就是他们的关系,疏远得好似隔着一条长长的银河,只是她决不会跨过去。
    她将一只手置在上前宫人的手臂上,有些发麻的腿方才能直立起来。
    转身缓步走到殿门口,一道明艳的身影已从她的身边一晃而过,夜宴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父皇,儿臣要向您讨一样东西,您一定要答应儿臣。”
    还未见其人,已先闻其声,声若黄莺出谷,婉转悠扬,即使身为女子的她,也不禁怦然心动。在这辉煌寂静的大殿中,女子急促的脚步声带起一阵空洞的回响,把沉闷的空气带得活跃了起来。
    转眼间那女子已经站在御座的旁边,簪环晃动,脸上也现出一团红晕,带着一种娇羞和欢喜的颜色,似牡丹盛放,艳光四射。
    纤秀的手指紧紧抓着那明黄的袍袖,来回摇摆。这种不雅的举止在她做来却给人一种超脱的飞扬感觉。
    “锦璎,好好说话,你快摇散父皇了。”
    这一瞬间夜宴已知晓了女子的身份,她的妹妹——九公主锦璎,黎帝最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