衫上的一粒灰尘掸掉。
    瑞琪叹口气,显得很无奈。“这件事很重要!”她叮咛巴特。
    “对不起。”巴特举起手来,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你说得对!我得跟这些家伙好好谈一谈。”他竖起拇指头,朝肩膀后面指了一指。
    “你们好好谈一谈吧。”瑞琪不再理睬巴特,自顾自地低下头来继续操作陶轮,重新拉坯制作一只钵子。
    她把手伸到托盘上——那是一个塑料圆盘,上面穿着两个洞,刚好可以让轮子上的两枚平头螺丝钉嵌进去。完成一件作品时,你就把盘子拿起来,重新在轮子上嵌进一个托盘,把一团新的黏土放在盘子中央,开始拉坯制作一件新的作品。瑞琪现在做的就是这件事。然后她把手伸进碗里,蘸蘸水,踩动踏板,开始制作一只新的钵子。
    巴特跟他的伙伴们在我的日记簿里展开笔谈。
    在日记里笔谈,就像观看印刷工人印制一张海报,每隔几行就换一次颜色。你会发觉,整个过程中只有一台机器在运转,但它会不时地停歇下来,转换颜色。我们在纸上进行笔谈,情况也是这样。我的手握住钢笔,不停地书写,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停顿下来,让另一位分身出面,接替现在这位分身,掌握我手里的这支笔。我感觉得出来,不同的分身握笔的方式和劲道都不尽相同,连字体和文法都会发生变化。有时很显著,有时却轻微得几乎察觉不出来。通常,在书写的当儿,我会在脑子里听到这一个一个的字,就像独个儿在写作的时候一样。当好几位分身在我的日记中展开谈话时,我会察觉到,声音来自居住在我内心深处、轮流现身露面的那些家伙。每回在日记中进行一段漫长的笔谈后,我就会觉得很疲累。今天这段笔谈就很漫长。
    一连好几分钟,瑞琪闷声不响,只顾低头操作陶轮,但一个不小心,制作中的这只钵子却被砸碎了。她关掉陶轮,把破碎的钵子一古脑儿扔进垃圾桶,用海绵把托盘和轮子擦拭干净,走进浴室清洗自己的身子。瑞琪回到房间里时,我们刚好结束内在的一场辩论。
    “嗨!”她盘起双腿坐在我身旁。“写了不少东西吧?看你的日记写得满满的。”
    我叹口气说:“累死了!”我从日记本上抬起头来望着瑞琪。“哦,你不拉坯了?作品完成了吧?”我发现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大约15分钟前,我就停工了!”瑞琪吃吃地笑起来。
    她解开了扎在脖子后的那一束马尾,让头发披散在肩膀上,脸庞搽上了脂粉,身上换了一套光鲜的衣裳:深紫色高领套头毛衣、斜纹棉布连衣裙、奶油色裤袜,加上一双和裙子搭配的毛绒绒、皱成一团的袜子。这一身装扮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清爽、亮丽,充满活力。
    “我爱你。”我往她身旁挨靠过去,亲了亲她。突然,我感觉到背部一阵疼痛。
    “噢!”我忍不住呻吟起来,脸上的五官全都扭曲了。忍着痛,我把一只手向后伸到背部,开始揉搓起来。“我不该像这样拱着背坐太久。”
    “让我来吧。”瑞琪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背。
    “就是那个地方!”我缩起肩窝。“痛!”
    “躺下!”她挨过身子来。
    我赶忙伸展四肢,在按摩浴缸旁边的地板上趴下来。瑞琪跪在我身边,二话不说,伸出手来就开始揉搓我的背。不一会儿,我就觉得那一团团打结的肌肉开始松脱了,疼痛也跟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言喻的快感。
    “感觉好一点没?”瑞琪问道。
    “哦,好多了!谢谢你。”我希望她继续按摩下去,但却不好意思说出口。我觉得,这些日子来瑞琪无怨无悔一直陪伴着我——我和我的那群分身——已经非常够意思了,我实在不应该再要求更多。现在要求她帮我按摩,那就太过分了。但瑞琪显然不这么想。她那双手径自在我身上揉揉捏捏,从背一直捏到肩膀上来。
    “刚才,大伙儿是不是在谈论搬家的事啊?”瑞琪问道。
    “唔,谈得很多。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我个人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只是,一想到要离开艾莉,我就吓得冒出一身冷汗来。”
    瑞琪点点头。“唔,想起来就让人害怕。”
    她的手指头不停地游走在我的肩膀上,这里揉揉那里捏捏,感觉美妙极了。我的身体开始放松,我的心仿佛飘荡在太空中。
    “反正不急嘛!现在还是冬天。”瑞琪一面跟我说话,一面揉搓着我脖子上紧绷的肌肉。“我们得等到凯尔放暑假才搬家。我们可以卖掉这栋房子,希望6月之前能够成交。你和你那群分身可以趁这段时间跟艾莉协调。这一来,搬家时你们就会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这会儿,我早已恍恍惚惚的,仿佛看见自己一个人蹦蹦跳跳地奔跑在满山遍野的婴粟花中。
    “就这么说定啰!”瑞琪那两只手依旧揉捏不停。“我明天就给希利·兰德尔打个电话,请他帮我们卖掉房子。这家伙能言善道,是第一流的销售高手。他有本事把靴子卖给鱼。”
    我的声音说:“他也有这个本事啊。”
    “他?”瑞琪满脸疑惑。“他是谁呀。”
    “他就是卡姆啊!”从我嘴里发出的声音说。
    瑞琪登时把她那两只手缩回来,仿佛不小心触摸到一块火烫的铁板似的。“你是巴特吗?”
    “唔,嗯。”
    瑞琪吓了一大跳。她原本跪在我身边,这时她赶紧坐了起来,身子向后一仰。帮我按摩,她可是心甘情愿的,但给巴特这家伙按摩却是另外一回事。
    巴特翻个身,伸出一只手来托住他的腮帮。他看得出来,瑞琪对他在这个时候闯进来感到很不高兴。”
    “怎么啦?”他问道。
    “巴特,让我们先把话讲清楚!”瑞琪板起脸孔说。“除了卡姆本人之外,你们这群分身中,任何人露面都得先跟我打声招呼,让我心里有个准备。我不……喜欢……被人吓一跳。现在让我跟佩尔谈谈,可以吗?”
    “当然可以!”巴特感到很委屈,但却也觉得有点难为情,好一会儿,他没再吭声。瑞琪等待他和佩尔转换位置,但他却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你到底要我怎样嘛?”他忿忿不平地说。“你是不是要我跑进电话亭躲起来呢?”
    瑞琪挑起眉梢狠狠瞪了他一眼。巴特赶紧说:“哦,别生气!我只不过跟你开个玩笑。我知道该怎么做。在艾莉的诊所,我们常常练习。我只要合上眼皮,让自己渐渐消失掉,然后让佩尔出来就行。”巴特果然合上眼皮,但不到两秒钟就把眼睛睁开来,一脸无辜地望着瑞琪。“只是有时候我……只想待在这儿……不想离开。我很乐意往旁边挪一挪,把这个位置让给别人,但我可不愿意离开。”说着,巴特伸出拇指头,指了指他自己的胸膛。
    “你的要求也算合情合理,我能够理解。”瑞琪很能体谅分身们的感受。“唔……就让你待在这儿吧!这对你也好。你们管这种情况叫‘并存意识’,对不对?”
    “对啊。”
    “这么说来,你只需要往里面后退一点点,让佩尔——或其他任何一位分身——出来就行了。这种情况艾莉是怎么处理的呢?”
    “有时她一个个点名,叫我们出来;有时她只是说,出来的人要尽量放松身心。通常,大伙儿都争先恐后跑出来,争相发言,整个局面乱糟糟。”
    瑞琪瞅着巴特的眼睛,板起脸孔说:“我可不喜欢‘乱糟糟’哦!我喜欢大家守秩序。刚才我帮卡姆按摩,你不声不响蹦出来。对我来说这就是‘乱糟糟’。下回不可以这样做,知道吗?”
    “知道了!对不起。”
    “好啦,现在我要跟佩尔谈谈了。你放轻松一点,让佩尔出来吧。”
    “好,回头见。”巴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他浑身打了个哆嗦;佩尔睁开眼睛来,一连眨了好几下,仿佛刚刚睡醒似的。
    “佩尔?”瑞琪呼唤一声。
    “唔,嗯。哈罗,瑞琪,你好吗?”
    “还好,谢谢!你好吗?”
    他垂下头来看看自己的身子。“看来,这会儿我正躺在地板上呢。”
    “没错。刚才我帮卡姆按摩,然后——”
    “哦,这小子真有福气!”佩尔羡慕地说。
    “然后,巴特突然冒出来,事先连个招呼也没打。我吓了一跳。刚才我们还在讨论这件事呢!我要求他,下回出现在我眼前时,记得先跟我打声招呼,让我心里有个准备。”
    佩尔点点头,脸上绽露出慈蔼的笑容。
    “我倒不期望,年纪还小的那几个分身出现时,会主动先跟我打声招呼。坦白说,他们一露面,我就能够立刻认出他们。让我伤脑筋的反而是那些已经成年的分身。”
    “瑞琪,我认为你的要求合情合理。这样做能够帮助你,让你的情绪稳定下来。这阵子你也够辛苦的。”
    瑞琪点点头,心里感到很欣慰:现在总算有人能够体恤她的辛劳了。
    “是啊,情况有时会变得很乱。”
    “让人心里觉得很烦。”
    瑞琪又点点头。“烦死了。”
    她合上眼皮,把身子向后一倾,让自己的脸庞浸沐在2月下旬午后暖洋洋的阳光中,感觉真好。
    好久,她才睁开眼睛来望着佩尔。
    “告诉我,对于搬家和离开艾莉的事,大伙儿有什么意见呢?”
    “唔……年纪还小的那几个感到满难过的,尤其是克莱和安娜,尘儿也觉得很伤心。”
    “我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
    “当务之急,是找个人取代艾莉。”佩尔睁着眼睛,好一会儿只是瞅住瑞琪那双湛蓝的眼睛。“告诉我,瑞琪,你心里是不是真的很想搬到加州?”
    瑞琪点点头。“真的很想!我觉得,离开这个地方对我们一家人都有好处。这一来,我们不但能够摆脱卡姆的母亲,离她远远的,而且,搬到一年四季阳光普照的加州,从此我们就不必再忍受冷飕飕、冻死人的冬天和黏答答、闷死人的夏天了。”瑞琪仰起脸庞,伸出手来拂了拂她的头发。“我很想搬到!日金山那一带地区。卡姆有位高中同学在那儿住了好多年。他爱死那个地方了。”
    “那肯定是个好地方。”
    “唔。在那儿,我们应该可以找到很好的心理治疗学家,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一些支援团呢。据我所知,旧金山是一个风气相当开放的城市。相信吗?卡姆是在这儿——”瑞琪摊摊手,“马萨诸塞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找到艾莉的。”
    “没错。”佩尔说。
    “我们应该找个机会到加州去看看,你觉得呢?”
    “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不过,你得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们跟艾莉谈谈,而我们彼此之间也需要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