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一天后,冯好回来了,满面犹豫,黑眼圈极深,焦虑的样子定是一夜未睡。
    英长泣很少祥和,这日意外体恤民情:“冯好,怎了?”
    冯好憋屈许久:“回陛下,这新来的少将军,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奴才……奴才夹在陛下和少将军之间传话办事,觉得自己很难做人。”
    尚扬帝慈悲地笑:“你说说,他要何赏赐?”
    “回陛下。奴才带去的几箱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董字画,异族美女,全被他拒在门外。”
    “他不收?”
    “回避下,他照单全收。”
    “那为何还拒了?”
    冯好咬咬牙,表情万分萧索,似又老了几岁:“他让奴才转告陛下,他想把这些宝贝全卖了,办个酒席。”
    “那是他自己的事。”
    “回陛下,他想让陛下您来办这个酒席,要宴请大臣,连……连家眷也一并请了。”
    番外? 醉明月(三)
    5
    朱鸾殿中,英长泣斜眉一挑:“让我办酒席?”
    尚扬帝语气中掺杂了些许戏谑的玩味,冯好额头渗出汗液,身子躬得更低。
    “准了。”英长泣淡笑一声,挥笔写好一封诏书,说落昌开国,喜获不世出的栋梁之材,遂办酒席,宴请群臣,谢天恩浩荡,愿此后经年,国运兴隆。
    李辰檐接到圣旨时,正在拿了卷书,坐在后园的斜倚上读得悠哉乐哉。冯好传了圣旨,脚底抹油地想溜,李辰檐淡笑着接过圣旨,神色很是莫测。
    冯好想,老狐狸遇上小狐狸,一个老谋深算,一个血气方刚,不知谁输谁赢。
    李辰檐送走了冯好,又步回后花园,靠在斜倚上发呆,嘴角慢慢浮上些许笑意。
    园中的秋菊木槿,粉白山茶,都是英长泣命人从宫里移栽过来的。朝中大臣不知李辰檐身世,都不解英长泣为何如此看重这位新科武状元,然而常年浸润在官场,趋炎附势捧高踩低只是家常便饭。
    贞元老贼带头就送了个美貌侍婢给他,后又有官员赠来歌姬舞女,金银珠宝,古董字画无数,李少将军收一些,拒一些,愈发显得神秘高深。
    旁边忽然传来倒水的声音,李辰檐侧头望去,见一缕发丝垂在暖菱绝色的面容上,犹抱琵琶半遮面,乃是至美。
    “茶凉了,我替公子换上。”至李辰檐被封了官职,府上的下人都称他为将军,只有暖菱,固执地叫他公子,仿佛如此以来,便可以在他心中留下些许痕迹。
    李辰檐待暖菱确也有些不同,她温和的性子中自带一份清高,不沾烟尘,且勤奋好学。暖菱曾说,小时家穷,随爹娘颠沛流离,后来被送往贞元府为婢,直至十五岁这年,被贞元当做礼物,送来平良将军府。
    这样的身世,难免与自己有些相似,李辰檐将其引为知己,见她好学,便诗词歌赋都教她一些。
    “有劳。”他看了添满的茶杯,点头笑道。目光移了开去,又望着园中繁花出神。
    “公子心中有事。”暖菱笑道。
    “看出来了?”李辰檐愕然一笑,抬手指了指园中花团锦簇,“尚扬帝嫌我这里冷清,送来这许多花。”
    暖菱移目望去:“这些花好看。”她放下茶壶,走至花间,俯身闻了闻,转头笑道:“我喜欢白山茶,若是春天,牡丹最富贵。公子呢?”
    李辰檐一怔,眼神落在那枚山茶上,却又像透过这满园繁丽的花景,看到了一抹妍丽的身影,他的眼神有些醉,“我喜欢茴香花。”
    “茴香花?”暖菱不禁有些诧异,“茴香花是什么样的?”
    李辰檐笑了笑:“淡黄色吧,细碎且美好,花团锦簇。”
    暖菱也笑起来,她没想到玉树临风的少年公子,亦有着这样偏颇且近乎固执的喜欢,“那我也喜欢茴香花,以后去到哪里,我都种一些。”
    宫宴在三天后,乾坤殿外的广场上,金色秋菊开得如火如荼,花簇中筵开千席,朝官们携了家眷纷纷入座。
    英长泣不怀好意地将李辰檐的座位安排在右手第二位,挨着贞元将军,俨然是武官第二人。
    李辰檐亦猜到尚扬帝的心思,如此殊荣,加之数月来的高官厚禄,不过是为了让他了断恒梁静王的身份。他疏淡露出一枚笑,皇子身份不过是过往前尘,数年前与母妃出宫时,便决定此生要过安乐随性的日子。
    然而考取这功名……李辰檐的目光又落在对面文官排头处,那个空落落的座位上,自己的心也跟着空旷起来。
    “禀告陛下,第十四次。”冯好在英长泣耳边小声地通报。
    英长泣满意地点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冯好问:“陛下,还要记么?”
    英长泣瞥了他一眼,目光悠悠落到李辰檐身上,“竟然是霍家小姐。”狐狸皇帝兀自开心地牵起一抹坏笑,“大概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普天之下,亦有那么一个女子,敢放朕的鸽子。”
    冯好本欲再问,然而英长泣一笑,他顿觉毛骨悚然,立马做出鼻观口,口观心的老实模样。
    “记。”英长泣淡淡道:“等他望了那空椅子一百次,跟我说。”
    冯好怔了片刻道:“陛下,奴才恐怕得用纸笔。”
    英长泣看他一眼。
    冯好立马解释:“奴才唯恐少将军有甚异动,好一并记了报给陛下听。”
    英长泣又笑一声:“有赏。”
    于是那个夜里,冯好的册子上,有了关于李辰檐的一系列记录。
    尚扬帝十年的仲夏,当霍小茴形单影只地出现在沉萧城内,连一向冷然的英长泣亦有些神伤,楛璃携了三岁的随儿,小儿子见了霍小茴格外亲热,抓着她的裙摆唤道:“小茴娘亲。”
    霍小茴俯下身刮他的鼻梁,刮到一半,手忽然定格在半空中。
    因为随儿问:“怎么不见辰檐爹爹?他还好么?”
    霍小茴慢慢地蹲下身,抱着三岁的随儿,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滑落下来,她说:“辰檐很好,一定很好。”那声音在李辰檐去世三年后,依然有撕心裂肺的痛。
    于是沉默的尚扬帝招来冯好,问:“十年前,为平良少将军办宫宴时,那本册子还留着么?”
    冯好躬身道:“奴才这便去取来。”
    英长泣将薄薄的蓝本册子递给霍小茴,道:“皇妹,留着做个念想。”
    于是霍小茴翻开册子——
    尚扬帝元年八月十七,宫中大宴……
    第一次,空,不解。
    第二次,空,失望。
    ……
    第五次,空,连饮酒三杯。
    ……
    第十七次,空,发呆。
    ……
    第五十次,空,贞元与之闲谈,走神。
    ……
    第六十七次,空,听闻有人迟来,望眼欲穿之。
    ……
    第一百次,空,尚扬帝上前对饮,闲话数语,少将军强笑未果,走神之际,又望空空如也之座位二十八次。与帝王对话,如此走神,实属大不敬,然则我朝尚扬,仁德宽厚,遂原谅其年少无知,微笑返座。
    ……
    第两百零八次,空,放“火树银花”以寄相思之情。
    ……
    第四百二十五次,空,相府一家人离席,少将军跟随离去。
    霍小茴读这本册子时,冯好静立在旁边,他看见漂亮丫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破涕为笑的样子,很想上前解释一句,其实册子上一些词条,比如“仁德宽厚”,比如“以寄相思之情”,是狐狸皇帝听了他的口述,命他添上去的。
    6
    英长泣认为此番宫宴办得值,花臣子的银子,抓臣子的把柄,顺便见识了众生百相。他负手而归时,叹了一句:“情之一物,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个秋天,尚扬帝又收了几封劝谏纳妃的折子,为了让臣子放心,他立了两名后妃,东西两苑安置的离他朱鸾殿隔了十万八千里,一月时光大半都忙于朝政,见妃子三两回只为泄欲。
    英长泣不禁觉得自己十分君子,然而见识了李辰檐,他觉得自己败了,又招来事儿妈冯好,问:“朱砚文跟他家丫头最近怎样了?”
    冯好躬身道:“回陛下,仍在倾城楼。”
    英长泣蹙起眉头,“那苦离,今年也十四了啊。”
    冯好又躬身:“回陛下,快十五及笄了。”
    “及笄”二字不禁让英长泣如坐针毡,他琢磨着好像民间女子及笄后,出嫁破瓜生子……
    “冯好!”英长泣大唤一声。
    冯好吓得跪地。
    “更衣,出宫。”
    冯好连忙称是,又问:“陛下想要探望哪个大臣,奴才差人去通报一声。”
    英长泣道:“我去看朱大人。”
    冯好问:“哪个朱大人?”
    英长泣神秘笑了笑:“青楼朱大人。”
    倾城楼的脂粉气仿佛沾了新帝新朝廷的光,香得蒸蒸日上,愈发浓烈,清随公子进门时连打好几个喷嚏,吓得冯好在心里直喊苍天大地。
    老鸨瞥见锦衣公子,照例“哎呀”了一声,迎了上来,凑近一看惊呼道:“这不是洛公子吗?好几年没来了。”
    英长泣点头笑道:“老鸨好记性。”
    那老鸨夹着肩膀,讪讪道:“哪里好记性,是洛公子长得太英俊,见一次着实让人忘不了。”
    英长泣怔了片刻,抬手置于鼻下,咳了两声,眼神钉牢在旁桌的茶壶上,解释道:“我来找朱先生。”
    冯好在心底偷着乐了,素日作威作福无所不能的尚扬帝,今日被一青楼老鸨调戏,竟是这般拘谨的讨喜模样。
    朱砚文住在后院的一间屋子里。倾城楼的老鸨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原是不愿收留这名罪臣,后来有人暗地里给了她重金,让她照顾好朱砚文父女。
    朱砚文与楛璃都知道,那个人是英长泣。
    这年的朱砚文已病入膏肓,下不了地,时而半夜咳醒,每一声咳,都像在心尖划上一道口子,夺去这性命一分。
    楛璃却长得好,快十五的年纪,已出落的十分俊秀,高高瘦瘦的个子,眉宇间有灵气,亦有飒爽的英姿。
    英长泣快步上前,握了朱砚文的手,犹豫片刻,唤道:“恩师。”
    朱砚文这才悠悠然张开眼,见了当朝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