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千里,dòng里树上水中的,都尊我声大王,我成天价晒晒太阳睡睡觉,变成人去城镇里溜达溜达,辖处的妖怪们偶尔有什么纠纷,替他们解决解决。罩着他们的气息,不被小道士地仙发现。
    很滋润。
    我称心过日子,也不去数日子。
    又有那么一天,天晴得很好,我又在山坡上晒太阳打瞌睡,一阵修道之人的气息bī近,我遂变回石头模样,两个小道士踏剑落在我身边。
    “好嶙峋的一块巨石。”
    一只手伸来,摸了摸我的身体,我感到了一丝熟悉。
    “师弟想是不记得了,你小的时候有一回走丢,就是跑到了这里。师父发现你的时候,你差点冻僵了。”
    啊,凡人长得真是快,是那个小豁牙,竟然长这么大了。
    他的相貌与小时候完全不同,脸不圆了,眼不呆了,当然,牙也不豁了。他旁边的那个小道士我倒是能认出来,是他的那位师兄,脸盘眉眼虽张开了些,仍能看出幼时形容。
    自从这两人的气息判断,微元的修为已在他师兄之上。
    这都是我老人家的功劳。
    微元又摸了摸我:“哦?我与此处,竟有如此缘分?怪不得我看见这块石头,竟有种莫名的亲切。”
    他跟他那师兄在我身边坐下,喝了两口水,聊了几句天。
    我从他们的言语中得知,如今他二人已经是门派中颇有些地位的弟子,这番是要下界除妖。
    他们待了不多时,就又踏剑离去。看来,这孩子能在师门中长远地待下去了,我不禁微有些得意,忽而明白为什么渐遂那么喜欢收徒弟了,看着自己亲手扶植的小苗长大,确实有些难以形容的满足。
    回程的时候,他们又到我身边歇了歇。
    “师弟,其实你过去看看,师父也不会说什么。毕竟是你的亲爹娘和亲弟弟。”
    “修道之人凡根断却,我与他们已无瓜葛。”
    “话虽这么说……哎,你的家事我不便多言。赶紧回师门复命吧。”
    当天夜里,我又感觉到熟悉的气息bī近,赶紧变成大石横回山坡。
    这次只有微元一个,他取出一个扁壶,拔开塞子,芬芳的酒液自壶中倾出,洒在我身上。
    “师兄,听闻小时候我曾在你身边借宿。此乃我从山下带来的好酒,以此为谢。”
    没大没小的娃儿,本座长你的岁数数都数不过来,且传与你根基法术。不让你磕头便罢了,怎敢说出一个兄字。
    算了,我不计较。
    他在我身边坐下,举着那个扁壶,沉默地一口口灌着。
    许久后,他忽然说:“石兄,你知道么,我爹过世了。”
    我当然不能接腔。
    过了一时,他又接着道:“他过世了,我不能去给他磕头,也不能去看他。其实我都记不清楚他长什么模样了。他过世了,我也不怎么难过。这算天xing凉薄么?”
    我当然仍旧沉默着。
    他又灌了几口酒,再道:“其实,我很想见见我娘,但我没去,我知道她不想看到我。我是出家修道之人,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仍有这诸多牵挂,是否是我尘根未净?”
    而后他就不再说什么了,继续喝酒,我一动不动地蹲着,任凭他握着空壶靠在我身上,待到天快亮,踏着薄露离去。
    我时不时去镇子里转,凡间的事大都知道。我已经听说了,皇帝驾崩,微元的弟弟成了皇帝,他的娘亲早就混成了皇后,如今成了太后。
    按理说,微元虽然出家修道了,什么护国真人之类的头衔封号还是应当给一两个的。
    但是看来,貌似没有。
    后来也没有。
    只当没这个人了。
    我忍不住又到玄广派走动了一下。
    玄广派没什么变化,微元这一茬的小道童们长大了,新一茬的小道童已接续上,咧着小豁牙颠颠乱跑。
    微元的地位亦与小时候不同了,貌似和师兄师弟们处得不错,常有人主动找他聊天或探讨道法,小弟子们看他的目光跟仰慕。有能耐了,自会被簇拥,即便修仙门派,亦不能避去这条俗规。倒是他,和儿时截然相反,不大爱和人亲近的样子,我跟了他两天,没见他怎么说过话。天不亮起g,打坐半个时辰,去祖师殿应卯,白天看经练功,天黑后继续打坐,入更睡觉。某次我正站在g头,他突然睁开眼撑起身,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能看见我了,结果他立刻又倒下合上眼睡了。
    想来是做了噩梦。
    大概他爹娘的那件事还存在他心里吧。
    不止我这么想,次日下午,他又袖了一卷经在僻静处看,他那师兄长尘走到他近前拍拍他肩膀:“师弟,我等修道之人,天生尘缘浅薄,不必被比羁绊。”
    他道:“多谢师兄,我早已不再多想。”
    长尘皱眉:“真是这样,你为何对师父说要闭关?”
    凡人修道,方法各异,丹修、气修、清修、俗修……五花八门。玄广派是随常修,又叫自然修,随自然而悟道法,算是比较接凡气的一种修法。而闭关是清修中的苦修,随常修者,到了比较高的境界时,才会闭关,在微元和长尘这种修为时,本不用如此。
    微元合上书本:“我资质平平,不是修道的材料,只因侥幸,才习得微末。最近遭遇关隘,总是无法突破,因此向师父请求入关。”
    长尘拧着眉头看他片刻,长叹一口气:“也罢,随你!”
    再一日,微元就入关了。沐浴完毕,换上素袍,在祖师殿叩拜完毕,即迈入了石门。
    众门人目送他入关内,石门合拢,一个弟子酸溜溜地说了一句:“微元师弟出关后,说不定就直接踏彩云,跨长虹,飞升了。”
    掌门和几位长老却都不言语,片刻,掌门才一声长叹:“尘根深种,执着无益。”
    我很不以为然。尘根人人皆有,如果没有,那就直接是仙了,何必还修呢?修道,本身就是一种执著。这孩子的境界,已经是这个小山头上最好的,你还横挑鼻子竖挑眼,整得跟能看透未来似的。
    本座都不敢断言将来,难道你这个老牛鼻子比我qiáng么?
    我飘进石门之内,微元正在寒潭边打坐,我再起一梦境,将他摄入其中,于一片烟雾缭绕中现出身形,又塞给他一本小册子,一瓶药丸。
    他在梦境中愣怔住,倒有些像小时候的呆样。
    我负手看着他:“汝之种种,本座皆知晓。不必过于苛求自己,随心者自悟。”
    他定定地看着我:“阁下是谁,为何屡屡赐书指教?”
    我淡淡一笑:“当你我有缘罢。记得,每修完书中一篇,吃一颗,别吃多了。”说罢鼓起浓雾,遁出梦境。
    老牛鼻子,这孩子出关后,若不是你们玄广派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高手,本座跟你姓!
    我万万没料到,玄广派掌门那老小子真是个乌鸦嘴。
    这天,我正在小山坡上和雕王下棋,一道流光从玄广派方向掠来,刹那间掠过我们头顶。
    雕王跳起来,陡然变色:“玄广派何时出得如斯修为之人?”
    我认出了那道身影,亦惊诧,微元此番闭关,本要二十年,眼下未过十年,他怎就出来了?
    当天晚上,熟悉的气息bī近,我又化作石身横上山坡,微元又带着一个酒壶走到我身边。
    他坐了很久,才举起酒壶,灌了几口,开口道:“我娘没了。我就在那里……在外面的树上看着她。她一句话都没提过我……我也没有下去。”
    我当然是沉默着。
    又过了很久,他再到:“师父说我尘根重,我的尘根,这次算是断了吧……”
    他的气息有些不对。
    像是经脉受损,走火入魔的痕迹。必然是在修炼中忽而感应到生母将离世,不顾自身qiáng行破关而出,受了些反噬,再因心绪跌宕,伤及心脉。
    没想到,他对血脉至亲竟然执念至此。
    我是天生地养的石头,无法体会凡人的这种qíng绪。我只知道,他当下很危险,但他自己似乎没察觉。
    我当机立断收起石身,瞬间一掌,将他劈晕了过去。
    他铺平之后,我开始帮他顺气。
    嗯,这孩子明明是很有天分嘛,修为超出我预想之外。
    我耗了不少法力,才修复他险些要崩溃的经脉,把他的内力疏导归顺,又顺便固了固他是神元。
    大功告成后,我调息舒了口气,微元突然睁开了双眼。
    我一惊,按理说他本部应当醒来,难道说这孩子真的有某种我没发现的潜能?
    他直直地看着我,我定神不乱,鼓起烟雾,望着他双眼,淡淡道:“小友,又见面了。”
    你是在做梦,你是在做梦,你是在做梦,你是在做梦……
    他哑声开口:“阁下到底是谁?”
    我长笑一声:“本座纵横天地,无名无姓。”
    他又道:“为何屡屡与我相见?我同阁下到底有何缘分?”
    我高深地笑着,不语,开始在心里数----一、二……
    数到第三下,他眼皮一合,又睡了过去。
    我俯首到他耳边,低声道:“一梦之后,方才种种,你什么都不记得。”
    次日清晨,他自酣睡中醒来,果然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模样,揉眼看了看四周,站起身,拍了拍我。
    “石兄,在你身边叨扰了一夜,多谢。不知为何,我心绪纷乱时,总想到这里来,也许……”
    他忽而顿了一下。
    我不禁微微一凛。
    幸而,片刻后,他再道:“石兄,再会。”便就匆匆离去。
    我送了一口气。
    六
    打从这次之后,微元到这个小山坡的次数开始频繁了起来。
    “石兄,我要下山办些事务,特来看看你。”
    “石兄,我回来了,你还好么?”
    “石兄,我近日已很少再想起当年的事了,即便想起,也好像想着别人的事一样。是否算我已经放下了?”
    “石兄,我于药理,可能真没什么天分,这几天我炸了十来个药鼎,估计三师伯再也不会让我进知兰谷了。”
    “石兄,我新学了一支笛曲,献拙片刻,莫要耻笑。”
    大概是成了有些地位的弟子之后,师门约束少了,来去比较自由了吧。还常常正刚好赶上我在跟妖友们吃酒下棋,解决纠纷,甚至是那么一个两个狐jīng妹子山魅姑娘向我递送秋波的时候。搞得我不得不丢下手边一切,一溜烟跑到山上变成石头躺好。因此受了不少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