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的感觉又回来了,锦坤靠在墙上,无助地闭上了眼睛。明秀离开多久了?三年,也或更久?他和小可的生活基本正常,他也知道,他们又活过来了,而且,活得很好。可是那气味,无孔不入,把祝锦坤带回了从前,那些与明秀彻夜不眠的日子,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那些万念俱灰的日子。
    锦坤睁开眼睛,梅朵依然昏睡着,她苍白的脸掩在巨大的白色棉被之中,那么小,那么弱,那么楚楚可怜,如一朵小的白荷花。漆黑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在枕头两边。锦坤坐下来,凝视着她。他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梅朵的脸,因为没有勇气。这会看来,非常新鲜,好像不似他熟识的梅朵了。梅朵打着点滴的左手突然动了一下,把锦坤吓了一跳,他飞快地移开了目光,脸都红了,他怕梅朵突然睁开眼睛。
    9、梅朵也会生病的(2)
    但是梅朵没有醒来,她极度虚弱,睡了过去,到半夜时,呼吸顺畅,鼻息安宁。医生说她完全没有危险,叫锦坤回家休息好了。锦坤从病房走出去,到了医院的后院,站在暗影里,点了一支烟,默默吸着。这世上的事情永远是这样的,心中的感情需要一把称来称量一下,方才知道有多重。梅朵病了,那么强悍的一个女孩子,一旦病了,便显得格外娇弱。从前,都是她在照顾自己和小可,特别是小可,成长的每一步都有梅朵的帮扶。锦坤下了决心,待梅朵病好了,一定要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接受或拒绝是她的自由,他只是想对她说,这世上,有个男人这样疼惜她,爱怜她,愿意呵护她今生今世,如果,她不嫌他太老的话。
    梅朵,你听到我心里的话吗?梅朵依然沉沉睡着,面目安宁柔和,人熟睡的样子总是比现实年龄要小些,显得稚嫩,惹人怜爱。
    小个子医生推门进来,锦坤浑然未觉。她略显踌躇,还是轻微咳嗽了一声,锦坤闻声抬头,因为被人窥见了内心的秘密,有些失措,他站起身来,说道:“医生,她真的不要紧吧?”小个子医生微笑而肯定地摇了摇头。轻声问道:“您是师院的祝老师?”
    “是。怎么?”
    “呃,没什么,我下午听到同事提起您,听说三年前,你的夫人不幸,也在我们医院?”
    “是的。”转眼已经三年,锦坤虽然时时想念亡妻,可经人这么一提点,也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明秀的病房是走廊顶头那一间,为着靠窗子,空气好一些。也许因为这个,他今天一脚跨进来,就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吧。
    “我听说祝老师是个大好人呐,你对妻子的深情厚意,感动过医院里好多人呢。”这个医生,一开始觉得她严肃有余,没想到这会子却来说上这些话,锦坤除了叹息,一时无言以答。他对明秀再好,不是也没有留住她么?
    “这位是?”医生指了指床上的梅朵。显然十分好奇着。
    “是我的学生,合伙人,朋友。”
    “哦,祝老师,你放心,她这一觉睡醒,一定没有事了。”小个子医生听出锦坤口气里的不耐,赶紧转换话题。
    梅朵醒来,仿佛力气又回到了身上,她一侧头,看到的锦坤和她见过的任何时候都不同。他伏在她的被子上,睡着了,身体蜷曲成一个很不舒服的样子,她忍不住要叫醒他,怕他醒来这儿疼那儿疼的。不过,她又对他贪婪地看了又看,是啊,待他醒来,一定又要跳得三丈远,假装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锦坤,为什么你要逃呢?难道你不知道有的东西是逃不掉的,比如你之于我,我之于你。要逃,我们早就逃了,不是么?这份感情如此难,如此痛,可是也如此让人心醉,不忍分离,冰雪聪明如你,怎么会不懂呢?不如,我们坦诚布公,然后,共同面对吧。
    梅朵的手无意识地逗留在锦坤的发丝间,他稍微动了一下,待她要离开,却被他紧紧抓住了。梅朵的脸唰地红了,她以为他睡着了,他听到她说的话了么?
    锦坤抬起头来,睡眠不足,他的面目有点憔悴,一向整洁的他,看上去有点潦草,胡楂也冒了出来,但那俊雅的眉目也别有一种味道,感觉还有点迷糊似的,待他看见自己紧紧握住了梅朵的手,自己也大吃了一惊。但没有松开。
    “梅朵,你醒了?真好。吓死我们了,上吐下泻的。”他拍她的手,借此松开,梅朵笑了。
    9、梅朵也会生病的(3)
    “谢谢你,锦坤。”这是第一次这样称呼他,她看到他转过去的身子微微怔了一下。
    “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
    “整整一个世纪,睡公主。此刻是公元2107年,一个六月的早晨。”锦坤答道。
    “天,那么伊菊和她的孩子呢?小可呢?夏澜宁呢?”梅朵故作惊慌失措,问道。
    “其他人等一切安好,只是不知这夏澜宁是男是女,何方神圣?”
    呵,是啊,怎么会突然问到夏澜宁呢?分明与他久无联络了,难道在梅朵的潜意识里有他的影子?可是面对锦坤的诘问,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是一个朋友,很久以前的。”
    “常驻心头的,一定是初恋吧。”他看着她,笑吟吟地说。梅朵不吭声。今天的祝老师,一改常态,有些不正经。她别过头去看窗外,天已大亮,医院像被谁启动了开关似的,喧闹起来,各种声响交错在一起,如同市场一般。这是初夏清凉的早晨,空气里有栀子花浓甜的香味。梅朵的内心平静如水,她知道,自己心底也有一朵花,在缓缓绽开,氤氲的香气,隐约飘散。她看着他时,他也正好侧过来看她,四目交投,无限深意。他走过来,揽住她的肩头,轻声说:“上床吧,当心着了凉。”温柔的声音,好像一提声线,她便会像一只蝴蝶扇动翅膀,飞去窗外似的。她听话地回到床上,到底几天没有吃饭,稍微有些眩晕,握住他的手,她再度睡了过去。
    医生建议做一次胃镜,锦坤犹豫不决,因为做胃镜很辛苦,他不想梅朵吃那份苦。小个子医生说:“可以做一次无痛胃镜,现在医术昌明,科学致力于为病人减轻痛苦。”
    “真的不痛?也不难受?”锦坤第一次听到。
    “保证!只需睡上一觉,醒来就好,病人全无感觉。”医生再次觉得这个大男人担忧得多余。
    “我去问问她本人。”锦坤说。既是急性胃肠炎,梅朵用了药,几乎已痊愈了,他不觉得有做胃镜的必要。没想到还没等他开口,梅朵却对他说,她想做个胃镜,彻底检查一下胃部。因为平日里凉了辣了都会不舒服。锦坤笑着说,还以为她是打不死的呢。
    胃镜要空腹,只好等明天再来。这两日,冬香每日做不同款式的面条,她说是伊菊吩咐的。梅朵内心感动,她和伊菊,真像亲姐妹一样,不,比亲姐妹更好,因为她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这种经验是无人可以共享的。她和锦坤这件事上,如果没有伊菊先期去探路,锦坤这次未必就束手就擒,呵,说得这样,好像他是猎物一般,到底,谁是谁的猎物呢?想到从此以后,她和锦坤,可以大大方方,坦诚相待,梅朵就觉得无比幸福,那么些等待,犹豫,与痛苦,都是值得的。所谓的苦尽甘来么。
    锦坤陪她去内镜室,没想小个子医生早早候在了那儿,她交给锦坤一支棕色装口服液的小瓶,示意锦坤叫梅朵喝下去。
    “是什么?”
    “新型麻药。”
    “你确信她喝了没事?”锦坤有点牛脾气。
    “你还是个知识分子呢!一点也不信科学的。当然我确信她喝了没事。”小个子医生的口吻接近嘲讽。她相信这个叫梅朵的女孩子不单是祝锦坤的学生那么简单,不只是她,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对她,哪里是老师对一个学生的态度。男人!小个子医生在心里哼了一声。还是那么好的男人,据说他妻子生病的几年中,他一直被病区公推为模范丈夫呢?此刻,却为着另一个女人神魂颠倒。呵,自己干嘛如此愤世嫉俗啊,端的是一副老小姐心里啊。小个子医生自嘲地笑了一下。看着锦坤伺候梅朵把药喝下去,然后搀扶着她躺在手术的床上。十秒钟后,梅朵就失去了知觉,看得锦坤心惊肉跳。他又转脸朝小个子医生望去,却见她此刻一脸肃穆,专心将电子胃镜的软管插进梅朵的鼻端。梅朵不时干呕一两声,锦坤两手紧握,满手心的冷汗。
    二十分钟后,检查完毕,小个子医生洗净双手,示意锦坤把梅朵叫醒,锦坤如释重负,在梅朵耳边轻声唤她,可是她像完全昏睡过去,一点知觉也没有。锦坤紧张地看着医生,医生翻了一下梅朵的眼睛,拍打着梅朵的后背,大声喊道:“梅朵,梅朵,快醒过来。”空荡荡的内镜室,若干回声传来,锦坤感觉怪异,他背上的毫毛一排排竖起来,眼泪也随之冒了出来。
    “她怎么……怎么?”锦坤抓住了医生的袖子。正在这时,梅朵呻吟一声醒了过来。锦坤上前紧紧搂住了她。梅朵不明所以,不知道锦坤今日何以如此出位,在众人面前有这么大胆地表示,她随即被击倒,心里像被熨过一样舒展服帖,但她还是涨红了脸把他推开,与此同时,她注意到医生也推门出去了,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锦坤,你怎么了?我这不是好端端的?”梅朵柔声说道。锦坤仿佛此时才相信梅朵已经真的醒来了,他箍着她的身子说:“梅朵,你吓死我了。好半天不醒来,我以为……我真的吓死了。”梅朵坐起来,笑了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脚刚着地,就是一阵眩晕,倒在锦坤的怀里。麻醉的作用还没有全部过去,两人在大厅的冷板凳上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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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心碎的秘密(1)
    结果会很快出来,医生出来看了看梅朵的状况,说:“你再坐会吧,我还有个病人,你先清醒一下,待会我给你开方子。”
    好一会儿,小个子医生才又过来看梅朵,她仔细端详她,好像她不止是她的病人。锦坤紧张地站在边上问:“她有什么不妥?医生?”
    “没有,我只是看她的脸色有没有好转一些。祝老师,麻烦你先去划价付费。” 锦坤忙接过医生手中的单子,下楼去了。
    “梅朵,你和祝老师,真的只是师生关系?”小个子医生的眼神严峻冷默,梅朵觉得好奇怪,难不成她来看病还得向医生交代这个?
    “医生,我不太明白。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那好,我就直说了。”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你胃部的情况不太好,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但我们取了你胃部两处做活检,结果要下周三才能知道。你没有别的亲人陪同来,是否告诉祝老师,我要征求你的意见。”
    “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不好?我的胃部有病变?”梅朵感到脑袋嗡了一下,眼前一片漆黑,四肢如树叶般不停颤抖起来,她两眼空洞地望着医生。。
    小个子医生看了他一眼,目光转为柔和,“不是,我只能说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要等待科学的检查结果。其实,那很有可能是息肉什么的,那就完全没有问题,只需用微创手术切除就行。”
    梅朵走出医生办公室门口,对着窗外站了一站,方才提起气来,下楼去找锦坤。
    两人一路无话,梅朵是不想说话,锦坤是以为她累了。
    “梅朵,是不是又难受了?”锦坤在一阵静默之后,突然问梅朵,因为她的脸色并不好,十分苍白灰败。
    “没有,谁说的?”因为要逃避,她的声音变得很突兀,很奇怪。
    “你脸色似乎不好啊。”锦坤说道。
    “没有,我只是有点累,我睡一会,到了你叫我。”梅朵尽量平静地说。她看到反光镜里,锦坤点了点头,他前额那缕乌黑的头发随之颠了一下,下面是两条清秀英挺的眉毛,再下面……梅朵伏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不是这样的。你看我们尽在这自己吓自己。医生只是说,取了两处的物质活检,结果要到下周才出来。至少目前为止还不能说有什么,别想太严重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梅朵,振作起来。”内心里涌过的这些字眼,让梅朵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士别三天,伊菊的肚子似乎又大了一圈,梅朵皱着眉头围着她前后左右转了一转,说:“伊菊,你要适当节食,不然孩子太大了会难产的。”
    “闭上你的乌鸦嘴。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可放肆而为的时候,再说了,吃得多孩子才能营养全面,才能健康,才能有力气嘛。”梅朵端详着伊菊,做母亲,是女人一生中最为神圣的事情,也是一生中最为男人宠溺的时候,可是在伊菊,却是一生中最为痛苦和最难定夺的一件事,虽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