踝,柔声哄劝:“好了好了,不纳妾,不纳妾。”
    沈小王爷仍是气鼓鼓地模样,还大声吼:“也不买小倌!”
    殷逐离轻抚他的足背,语声肯定:“嗯,也不买小倌!”
    沈小王爷仍有些将信将疑,气咻咻地吼:“你敢背着本王纳妾,本王抄你全家!”
    “啧……”殷逐离咂了咂舌,“我的九爷,你说什么都好成不成?来,先把裤子穿好,总得穿好裤子才能去抄草民全家罢……”
    然而这事过去不到两天,沈小王爷还真纳了个妾!
    殷家大宅。
    殷逐离同三十六位账房先生核完账目,信步行至归来居。临溪水榭畔的桃花开了一片,暗香盈袖,沁人肺腑。唐隐倚树垂钓,树下一方矮几,几上置茶盏,还搁了几包鱼饵。
    春日阳光落满衣襟,殷逐离觉得全身都暖意融融,不由在他身边坐下来。许久不见一条鱼上钩,她不由有些坐不住:“这……师父这实在不能怪你的垂钓之术,定是郝剑太吝啬了,偌大的荷池,竟然连鱼也舍不得多买几条。买得少也就算了,居然还天天都喂得这么饱,令我师父一条都钓不到!”
    唐隐微勾了唇角:“贫嘴。”他抬眸看看殷逐离,笑意温和,“其实垂钓不是真的就非要有鱼上钩,垂钓的乐趣只在于期待,你一直期待下一刻就会有鱼咬钩,便不会觉得时日难挨。不过你还年轻,正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时节,这些道理不需要懂。”
    殷逐离与他坐得近,她不愿意他这般说话,这样的话似乎他已经很老,而她还很小一样。她蹭过去抵着他的背:“也可以先听着,等我老了,也这么打发时间。”
    唐隐伸手摸摸她的头,那手略带了些粗糙,抚过耳际的轮廓时有轻微的刺痒:“你和师父是不同的,等你老了,会有儿孙绕膝、良人相伴,无暇垂钓的。”
    殷逐离眯着眼望向金光粼粼的湖面,不再说话。春风挟着花香掠过脸颊,暖意微醺,殷逐离阖上眼,本是打个小盹却就这么睡着了。
    唐隐只觉肩头一沉,侧脸便感觉到她的发丝摩娑过脸颊微微刺痒,距离太近,发香也分外明显,他别过脸,望向这一片天青水蓝。
    粉色的花瓣转着圈儿落满肩头,他端坐不动,安静垂钓。鱼儿几度咬钩,浮漂下沉,他一直没有收线。阳光渐渐浓稠,桃花如画,三月的春风带着暖意抚过发丝衣袂,吹起一汪新绿。
    郝大总管急步寻来,见此情景,只得远远止住了脚步。
    翠珠寻来时便见郝剑同清婉守在临溪水榭月牙形的院门前,她自觉高清婉这些丫头们一等,问话也不客气:“王妃在里面?”
    清婉看了看郝剑,郝剑自然会意:“王妃同唐先生有事要谈,命我等不得打扰。姐姐在这里稍等片刻,在下进去通传一声。”
    他往里欲走,翠珠却是拦住他:“大家都是奴才,你往里面通传和我自己进去,有区别吗?”
    她往里走,清婉还欲上前阻拦,郝剑倒是不同她争执,拉了清婉仍然在门旁站好。
    翠珠进得临溪水榭,自是瞧见了二人相依的一幕,她对方才郝剑的阻拦也明白了几分,当下却是冷声咳嗽,将殷逐离惊醒过来:“王妃……方才王爷送了个人回来,说是……”翠珠眸中略有异色,“说是九爷新纳的小妾。”
    唐隐随即起身,他本磊落君子,襟怀坦荡,如今这般已是逾礼,落入他人眼中,面上便多少有些难堪。殷逐离倒是坦荡:“小妾?”
    翠珠欲言又止的模样,许久才表情怪异地道:“王妃您还是回府看看吧。”
    殷逐离赶回福禄王府,心中还在思忖,若沈小王爷当真纳妾,自然还是自己身边的人才好。这女人如果太难对付,还是留不得。而府中何简已经是怒发冲冠了,指着小何就喝斥:“说的什么胡话,九爷就算是要纳妾,那也不能纳这么一个……”
    “一个什么?”殷逐离缓步行来,倒无不悦,“我们九爷堂堂一个王爷,三妻四妾本就是极平常的事,只要是个活人,怎么样都可以。先生就不要责备小何了。”
    “王妃。”何简施了一礼,惊诧于她的平静,却仍是炸毛,“可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她她……”
    殷逐离四下里张望:“还是个女人,这说明我们九爷很正常嘛,先生有何……”下面的话倏然打住,面前出现一个人。
    果然是个女人,也没缺胳膊少腿儿,五官也还正常。
    殷逐离沉默了半晌方转头看何先生:“这……这就是九爷要纳为妾的女人?”
    小何一脸悲痛,何简一脸绝望,但二人都点了头。殷逐离半晌才回过头来,努力让自己脸上带笑:“请问……您贵庚啊?”
    对方垂眉顺眼,似是小户人家出生:“回王妃,我今年四十有六了。”
    殷逐离从上至下打量她,这要说驻颜有术也就罢了,偏偏她还特显老,那松驰的皮肤、那脸上的雀斑,那纠结的白发,这别说四十有六了,就是说六十有四她也能信。可是这这这……我们家九爷就喜欢这个?
    这癖好、也太特别了些……吧……
    殷逐离默然,许久终于转向小何:“怎么回事?”
    小何抹了抹一头冷汗:“王妃,今日九爷邀曲二爷去千顷富贵坊斗蛐蛐,门前这妇人揪住自己儿子哭闹,九爷就出了三十二两将这妇人买了下来,说是要纳为妾。”
    千顷坊是个赌坊,因其乃富贵城名下产业,众赌徒为图个吉利,又称其为千顷富贵坊。而今日不巧,沈小王爷与曲二公子堪至赌坊门口,便见一个老妇正拖着一青年男子,纠缠不休,引了无数街坊围观。男子不厌其烦,狠狠一脚将她踹开,径自往千顷坊行去。
    妇人哭天抢地,引得周围众人更是议论纷纷,她儿子原本是个屠夫,其父早逝,以往辛勤下来每日也还有些盈余,一家日子过得尚可。自从迷上了赌博,便天天往这千顷坊跑,眼看成年了,连媳妇也娶不起,到现在他母亲也落得只能乞讨度日。而他今天把房子也给卖了,得了银子便匆匆来到千顷坊,准备翻本。
    沈小王爷闻知事情经过,只气得火冒三丈,上前扶起了地上恸哭的老妇:“普天之下,竟有这等事情!来人,去把那混账东西给爷揪出来!”
    小何是他的长随,也是有些身手的,何况见是沈小王爷,勾钱自然要多加照抚。那青年男子很快就被逮了出来,他面上虽有惧色,仍是色厉内荏:“大人,小民并未犯法,所有银钱皆是自家财物,大人何故拿我?”
    那妇人一见他,啼哭更甚。沈小王爷瞪了他半晌方道:“你家房子卖了多少银两?”
    那男子倒是不敢造次,忙跪在地上:“三十二两银子,这是有卖房契约的大人。”
    沈小王爷穿了件绛紫色的长袍,贵气逼人:“区区三十二两银子,怎够你翻本呢?”
    那男子倒不料他会这般讲,当下便愣在当场。沈小王爷逼近他,嘴边露了丝笑意:“爷娶你母亲作妾,再给你三十二两银子,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那妇人亦被惊住,男子颇有些踌蹰:“这……官爷,古往今来,岂有儿嫁母的道理呢?”
    沈小王爷丝毫不以为意:“你卖儿、卖妻,又如何卖不得母?何况三十二两白银,你这老母还有别人会出这样的价钱来买么?还免了你日后的奉养之责。”
    男子想了一阵,终是抵不过银钱的诱惑:“好!”
    沈小王爷也不顾妇人的哭闹和周遭看客的讥笑,当即掏了三十二两银子扔在男子面前,然后他一本正经地道:“爷既然娶了你老母,便算是你爹了吧?”
    “……”男子正五味杂陈地捡银子,闻言不由一僵。沈小王爷狰笑着靠过去:“既然爷是你爹,自然能打得你吧?”言罢不待对方答言,他立时将人摁在地上,身后勾钱和小何怕他吃亏,忙将男子四肢按住,任他将人一顿痛捶……
    他边捶还边吩咐小何:“将爷新纳的妾室带回王府交给王妃,对了,把爷的这个儿子也一并带回去,爷要好生教导……”
    殷大当家以手抚额,不忍再闻:“你是何人?”
    那妇人也有些畏惧:“回王妃,民妇张齐氏,长安人士,丈夫张英早逝,有个儿子叫张青。”
    殷逐离觉得心中一万头羊驼奔过戈壁,她无力地挥挥手:“带往水晴苑歇着吧。”
    而及至夜间,殷逐离终于见到这个张青,她毫不怀疑他肯定是个屠夫,生得膀大腰圆,皮肤黝黑。白日里也不知道被沈庭蛟如何收拾了,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此刻见到殷逐离,他倒是学乖了,直接就上前跪地拜了三拜:“母妃!”
    殷逐离自认为也经过一些大风大浪什么的,但这一声母妃叫出来,她仍是浑身一哆嗦。
    张齐氏在水晴苑住下来之后,沈小王爷自然是不可能过去留宿的。全府上下都当是看一个笑柄,有想在殷逐离面前卖乖的奴才平日里对其母子二人多有欺凌。殷逐离发现之后将几个恶仆重杖八十,严令府中人将其当作侧妃看待,衣食供给也与侧妃无异。母子二人的情况这才逐渐好转。
    殷逐离看那张青高壮,想着这样无所事事也不是办法,于是聘了武师专门教他兵法、骑射。他倒是个好学的,尤喜弓马,整日里苦练不息。
    张齐氏嫁入王府本是这个荒唐王爷的一件荒唐事,然而却引起了另外两个人的不满。此二人自然是府中的丫头翠珠和巧云了。其中翠珠年龄稍长,在何太妃身边侍奉过一阵,也见过些世面,如今更是愤愤不平:“她一个低贱的老妇都能入府为侧妃,凭什么我们就只能当着奴才,处处低人一等?”
    巧云闻言也只是叹气:“那有什么办法?谁教九爷恰恰就选中了她呢?”
    翠珠心比天高,她心里有主意,也不说破,只冷哼一声,再不提及。
    今年的桃花汛来得猛于往年,严冬极寒刚过,又遇春荒。
    殷逐离不常回府,经常在天水、涪城等各处查看民生。官府做事不怎么牢靠,就连天子脚下的灞水河堤都是年年修、年年溃,自极寒之后她就令各地钱庄拨出一部分款项,请了几个精通河工的师父,组织民众自行修堤。由殷家提供材料、伙食,村民出力。
    就这么着官府的人还不乐意——这河堤修结实了,百年不坏,他们从哪里吃钱呢?于是只接受捐赠银两,不许百姓修堤。殷逐离深知其中关节,若是捐赠,只怕那破堤仍然是个破堤。只是今年不比往常,若是洪水耽误春耕,全国上下定然会有一场大饥荒。
    与其到时候派人四处施粥接济,不如此时就组织民众加固河堤。
    她派人左右周旋于官吏之间,最后和各地县官谈妥,这笔银子殷家不提,河堤仍然算作官僚的政绩。县官这才勉强同意。是以朝廷一直以为是各地父母官勤政爱民,免不了又对沈庭遥吹嘘一通国泰民安的话。只有修堤的百姓知道这钱出自哪里——那些个雁过拔毛的官僚,才不会弄这么结实的材料。
    沈小王爷随她行过周围县市,他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朝中官员每每称赞的太平盛事。常年战祸,官匪沆瀣一气,那么多人衣食无着。朝廷每年发下来的赈济钱粮,分到百姓手上就只有一碗薄粥。每年修堤、铺路、打井的款项拨至州府就剩不到三成。
    经朝廷重重筛选到任的官吏,十有七八是酒囊饭袋之辈。万年县有一户人家被强盗所杀,百姓前去报官,称该宅闹鬼。那位县令醉醺醺地坐在公堂上,一拍惊堂木道:“鬼?来呀,马上派人过去,问问那些鬼交税了吗?一鬼一税,分……分……分文也不能少!”
    沈庭蛟越行越觉心惊,还是殷逐离抱着他安抚:“这就是官场。九爷,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这天下黎民皆握在你的手上,希望能有所不同。”
    沈小王爷惊愕:“这江山怎么可能在我手上?回去之后对太尉秦师说说吧,这朝中,也就他刚正不阿了。”
    殷逐离拍拍他的肩,只说人世如棋,乾坤莫测,不再多言。
    一路见惯了各样的官吏,就只有万年县的县令陈舒淮治下的河段最坚固,所用的筑堤材料也是实打实的青石块。他对殷逐离既敬且畏,不像是官对商。
    沈小王爷疑心二人关系不寻常,还是最后陈舒淮自己对沈小王爷解释:“当年下官科考三年年年落榜,身上银钱被骗,不得已流浪街头,三餐不继,是王妃给小的引见了长安吏部尚书袁东城,小的这才被补录用,分在这万年县做了县令。王妃实在是下官的活菩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