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员,个个都等着沾仰圣恩的机会。谁料等了一个时辰,皇帝终于用完午膳露了面,受了跪拜之后,却只是对着那名年轻的副将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曲舜受宠若惊的上前俯下身:“皇上有何吩咐?”
    “你带朕在城内看看百里大将军布的兵防布置得如何。”景焄话语还算温和。
    曲舜忙应道:“遵旨!”
    景焄走到门口一个低着头的小文书身边时,只听“咕噜噜”的闷响,正是从那小文书腹中传出的。小文书满脸通红的抬起头,飞快的看了景焄一眼,窘迫至极。景焄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转过身看着堂中发愣的众人道:“诸位爱卿清晨就准备迎驾,想必疲累得很,都回去用饭吧。”
    众人只得怔怔的看着皇帝披起大氅,同曲舜一起走出了门外,天气甚好,午后的阳光泄满了庭院。
    等到皇帝走远了,方才安静的大堂内人声骤然鼎沸,众人都聚拢到了一起谈论起这个让人有些莫名其妙的皇帝。就在乱嗡嗡的当儿,方才那个小文书捂着肚子溜着墙角,刚想趁乱窜出去,就被一个老县丞撞个正着:“苏主簿,果真是好脾胃,”老头子颤巍巍的指着他,摇晃着脑袋,“这下连皇上都知道了,咱们灵州城都是一帮只知道吃的饭桶。”
    杜昇在人群中几次插不上话,正走到这边,听了这话,也是苦笑:“苏贤弟先去后面厨房找些吃的吧,这里也没什么事,吃饱了记得去后面厢房,问问皇上身边的人,有没有短缺什么?”
    小文书忙点头答应着,正准备走,又被杜昇抓住。
    “你可记着,那个东厢房的公公,要好生伺候,不要怠慢了。”杜昇还要再说,那边已一叠声的叫开了:“将军来了,将军来了。”
    蓼湘连日颠簸,早就有些疲乏,又一个人在厢房内枯坐,不知不觉就伏在桌上睡着了,正睡得有些迷蒙的时候,听得“咣啷”一声,是房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他吓了一跳,站起身,绕出屏风,推门的人也正大踏步进来,两人撞了个正着。
    蓼湘惊得倒退两步才看清了来人的样貌,这男人生了两道漆黑如墨的长眉,鼻梁高窄,本来很是俊美的一张脸却因为眼神过于犀利而显得有些煞气。男人也正眯缝起眼睛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他身后又跌跌撞撞闯进一个人,一脸的迷糊劲,小声道:“将军……这里是……”
    蓼湘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就是百里霂,忙弯腰行礼道:“将军,皇上不在这里,说是巡看城防去了。”
    “哦?”百里霂的声音倒并没有他本人散发出的阴郁气息,清冽刚劲,“那你是谁?”
    蓼湘一怔,随即依旧俯首答道:“我不过是个皇上身边随侍的人。”
    “随侍,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问话很有些无礼,蓼湘却还是恭敬地答了:“蓼湘。”
    听了这两个字,百里霂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你就是蓼湘。”他这话说得极其不屑,眼神更是放肆的上下打量着他。
    蓼湘有些费解的抬起头,对上他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简直像要将人刺穿。
    后面的小文书见了这气氛,紧张不已,结结巴巴的小声唤道:“将……将军……”
    百里霂理也没理他,看了蓼湘一会,低低的笑了一声:“我还当让皇上神魂颠倒的是个什么绝色的人物,原来不过如此,”他上前两步,轻啧了一声,“这相貌还不如我营里的一个牙将,皇上是看上你什么了?”
    蓼湘垂着脸,一言不发,但还是能看出他已有了隐约的怒气,脸颊的线条因为紧咬的牙齿而显得紧绷。
    “莫非,”百里霂低下头将脸凑得近了些,“是在床上有什么特别的本事?”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像是要摸蓼湘的脸。
    小文书在后面急的跳脚,两步走上来,抓住男人的衣服,压低声音喝道:“百里霂你疯了啊!”
    百里霂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语带戏谑的说道:“苏漓你倒是出息了,敢这么对我说话?”他扯下抓着自己的小文书的手,“早就说你手指头长得难看,是想我帮你剁了么?”
    小文书收回手,悻悻的揉了两下,头一歪,指着蓼湘道:“这位可是……可是……”
    百里霂冷笑道:“我当然知道他是谁,连北凉人都知道他是谁了,”他转向苏漓道,“你忘了去年阵前骂战,他们说我们的皇帝是个只知道玩太监屁 股的么?”
    蓼湘听他说得如此粗俗,脸上气得一阵青白,却仍是一言不发。
    苏漓急得不行,努力制止男人道:“你别胡说了!”
    “他们难道没有骂我们的将军,是个只知道玩男人屁 股的吗?”说话的人带着一脸笑意走进门来。
    “皇……皇上……”苏漓吓得不轻,咕咚一声就跪下了。
    百里霂脸色也不太好看,掀袍跪下道:“末将参见皇上。”
    景焄看上去倒没有生气,摆了摆手:“都起来吧,你,”他指着苏漓道,“去告诉杜昇他们,朕与百里将军有要事相商,别领着那帮老头子来烦朕。”
    苏漓忙应了出去,还识趣的带上了房门。
    景焄看着脸色发青的蓼湘,拍了拍他的手臂以表安抚,转回身面色不佳的说道:“百里霂,你怎么还是这幅德行,不说话的时候还好,一说话就格外的欠揍。”
    百里霂一拱手:“在沙场上为了皇上的江山社稷杀敌本是末将的职责,难道朝中的奸佞末将就管不得了么?”
    景焄不耐烦的皱眉道:“别跟朕来这套,”他一拉百里霂的胳膊,脸色骤然变得严肃起来,“朝中确有奸佞,却不是他,朕这次跋涉来到这里正是为了此事。”
    第 42 章
    42
    “哦?皇上来此难道不是兴师问罪的么?”
    景焄轻咳了一声:“你不说,朕倒忘了,”他往里屋走了两步,坐到一张梨花木的椅子上,略一沉吟,“朕估摸着,这北凉王乞颜也有六十了吧,应当不合你的胃口才是。”
    百里霂脸色一僵,脑门上蹦出一道青筋:“皇上以为末将是个什么人。”
    景焄笑着摆了摆手:“好了,你说吧,最近与乞颜频频密会是怎么回事,你们年前不是才恶战了一场么?”
    百里霂面上缓和了些,他觑了一眼站在一边的蓼湘道:“此事关乎重大,这位……”
    蓼湘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抽身就走,却被景焄一把拉住:“没什么他不能听的,你说吧。”
    百里霂听了这话,又是一声冷笑,走到景焄身边坐下,正色道:“今年冬天,乞颜大汗的最疼爱的小儿子牧仁死了。这也是他最后一个儿子,之前的几个都是战死,是他们族里的英雄,但是这个,”他瞥了皇帝一眼,“是被人暗杀的。”
    “哦?”景焄很有兴趣的挑起眉毛,“谁指使的?”
    “北凉族内盛传是我派细作下的手,但乞颜这些年与我交锋不下数十次,应当了解我的为人,知道我不会做这么下作的事,”他笑了笑,“更何况,杀人这种事,总会留下痕迹,这痕迹若是没有消泯,就会变成要命的证据,不巧的是,这证据落到了乞颜的手里。”
    他说到这咂了咂嘴:“刚在那边喝了他们的羊奶,嘴里腥得不行,能不能给我斟盏茶来?”他看着蓼湘。
    景焄将桌上的青花茶碗推了过去,道:“你再找他的不自在,说不准他会往茶里放些什么,朕的茶赐给你喝,别卖关子,继续说。”
    百里霂嗤笑道:“惯成这副样子。”他接过茶饮了一口,擦了擦唇角:“这乞颜有个侄儿叫做哈尔巴拉,一直以此事挑唆乞颜在开春冰雪融化之后,与我开战,报这杀子之恨。”他有些不屑的摇了摇头,“他不过是想趁乞颜与我战后元气大伤之际,一举篡夺大汗王的位置,我听说,他垂涎乞颜的女儿乌兰公主很久了,这位公主被北凉人称为草原上的明珠。”
    景焄敲了敲桌面:“这么说,乞颜已发现这件阴谋了?”
    “当然,”百里霂点点头,“所以乞颜找到我,想与我国结盟,清理门户,此事我正在斟酌,还未传信给皇上,就听说京城中已有不少人参了我,看来我虽然在这偏远的边陲,还是有不少人惦着我嘛。”
    “你和多少人结过梁子难道自己不知道?”景焄指着他鼻子道,“擅自与北凉王密会,这本就大大的不合规矩。再说朕可不准备与北凉结盟,此事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不管是谁赢,想必都要折损不少兵马,那就是我们攻打北凉最好的时机。”
    “皇上,”百里霂叹了口气,“北凉不是找不到别的盟友,西边可还有讫诃罗耶国,这个暂且不提。皇上不是说朝中出了些事么?”
    景焄脸色骤然冷了,他顿了顿,突然问:“甯旭,你还记得杨锦栉么?”
    百里霂口吻略有些抱怨:“怎么又称起我的字来,我都快忘了,”他想了想,“杨锦栉不就是湛晏长公主的驸马么,我记得他,一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酒色财气样样不缺。”
    景焄继续道:“他在过新元的时候,从各地购了五千名歌舞姬,还置了四架供舞姬跳舞的云楼。”
    “哦?”百里霂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景焄盯紧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朕一月前才得知,那五千名歌舞姬全都是货真价实训练有素的兵勇,而且那云楼每架拆卸后都是一千只连弩……”
    百里霂倒抽了一口气:“他这是要……”
    “不错,”景焄点头,“他这是要反了。”
    “反了?”一直沉默的蓼湘终于失声叫了出来。
    景焄拉住他的手,在掌心里摩挲了一番:“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一直没告诉你。”
    蓼湘气息起伏的厉害,一时有些失措的样子,茫然的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反倒是百里霂开口了:“这五千个人就这么轻易进入京城,皇上当时竟没察觉?”
    景焄面色有些惭愧,他摇了摇头:“你是知道的,杨锦栉素来荒淫,喜欢狎玩舞姬,在这方面从来都是大手笔,先皇在世的时候都不管他的。每年都爱弄上千个女人来,过了一年再换掉,现在想来他是早有反心,慢慢的麻痹了朕的警惕。”他说到这叹了口气,“此事若不是有人告知于朕,两月之内,京城绝对要出大乱子的。”
    “哦?”百里霂挑起一边的眉毛,“他若是真为此事谋划多年,一定是极为慎重,绝不肯走漏半点风声,那么是谁……”
    景焄知道他要问,也不隐瞒:“是湛晏长公主,朕的姐姐。”
    百里霂低头想了想,又道:“五千人,想要拿下京城也非易事,他们莫非还有外援,”他皱了皱乌黑的长眉,忽然道,“是了,乞颜大汗说他查到阿尔巴拉私下与我们朝中的一些官员有秘密往来,想必就是杨锦栉他们,若是这样……他们是准备里通外国,野心不小啊。”
    “朕想过了,”景焄依旧轻叩着桌面,“他这五千人并非是攻打京城,而是准备包围皇宫,也不会杀朕。因为杀了朕就坐实了谋反的罪名,到时候各地手握兵权的不管是真心报国也好,趁乱图谋不轨也好,都会打着勤王之师的旗号进京剿杀他。所以,他只是想胁迫朕下诏退位,弄个傀儡上去,好正式在朝中培养他的党羽。既然他与阿尔巴拉勾结,那么想必是忌惮你手里的兵权,借他来牵制你。”
    百里霂频频点头:“我若是他,也会这么打算。”
    景焄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现今,羽林军久未操练,里面那帮纨绔子弟的懒散你比朕更清楚,用他们抵挡强弓硬弩怕是连一天也撑不到,何谈剿灭逆贼,真要等他谋反那日,擒住朕就好比瓮中捉鳖,”他脸色缓了缓,“正好又有人参你,朕借着这个机会索性出来,估摸着……”
    “皇上……”蓼湘小声的打断了他,问道:“若是杨驸马真有意谋反,我们又怎能安安稳稳的出了京城?”
    景焄听了这话,笑了出来:“若是别人,朕这招确是铤而走险,但是杨锦栉此人过于小心谨慎,什么事都要反复谋划后才肯动手,他迟迟不见动作,应该是还在等待时机,静观北凉的动静。就算朕走了这步险棋,卖了个天大的破绽,他也绝不肯临时改了那个布置许久的计划,而改为在路上围堵朕。”他说到这又敛了笑,“更何况,朕走了,皇宫还在,朕的后妃,皇子,公主们,哪一个都可以拿来要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