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睡下。
    到了半夜,他朦胧中听见远华房中一声奇怪的声响,忙披了衣服赶过去,只见她双手抱着被褥,缩在床角瑟瑟发抖,一双眼睛里尽是惊恐的表情,额上冷汗直冒,不由上前拉住她双手,柔声问道:“又做恶梦了?”见她抬起头来,双目却没有焦点,似乎并未看见他,他心中一痛,便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远华神思模糊,脑中一片茫然,似乎又回到了九岁那年京城郊外破庙中的冬夜,浑身如在冰窖中不停下坠,迷蒙中似乎终于坠到底处,渐渐觉得身上一阵暖意传来,便向那热源紧紧依偎过去。思羽拥了她良久,见她在自己怀中渐渐睡去,面上神色渐转柔和,心下方暗暗松了口气,便理了理被褥,将她裹了个结实,仍旧抱着她,靠在床柱上阖目睡去。
    不知不觉中天已大亮,思羽自沉睡中醒过来,坐起身一看,只见自己身上盖了被褥好好躺在床上,远华已不见影踪,他心中一惊,忙下了床出了院门,寻至后山,果见远华跪在骆歧山坟前,身上已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衫,顶上发髻束得整整齐齐,听见他脚步声,便回身一望,站起来道:“这段时日多亏了你……”向他一笑,又道:“我已经没事了。”
    思羽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她,面前的女子笑容亮如春晓,眼波灿若明霞,与昨日在自己怀中瑟缩颤抖的女子已是判若两人,似乎昨夜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幻而已,他片刻间便一阵恍惚,只定定瞧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轻轻道:“再伤心难过,爷爷毕竟已经走了,不论如何,我得好好照顾自己……”
    思羽方回过神来,点头道:“你快快乐乐的,骆老也才能安心。”远华抬起头来望向远方,悠悠道:“每年这个季节,爷爷便会带我到各处游历,如今他已经去了,我还是想自己去走走看看。”转回目光看着思羽,又道:“也不敢再耽搁你了,我想明日就出发去太原,你若还没想好去哪里,也可在这里再住上一段日子,等想好了再走。”
    思羽心中便有些郁郁,沉吟半晌,方道:“你一个人上路怕是有些不妥……”
    远华笑道:“有何不妥?又不是第一次,我早习惯了。”
    思羽想了半日,似乎隐隐记起沐青和王简平曾说过要到太原与她会面,心中莫名一喜,便道:“我正要去太原见沐青,明日便和你一起上路可好?”
    远华听说,心中也有些欢喜,便轻轻点了点头,春风柔柔拂过,带来一阵清香,两人对望许久,她忽转过头去,道:“那我回去收拾东西。”思羽见她从自己身边走过,心中柔柔一动,便想去拉住她的手,微一迟疑,她却已走到他前面,伸手摘下树梢上一片绿叶,快步去了。
    太原
    位于山西中部,乃是大明边陲重镇之一,也是各色人等交汇集散之地,汾河晋水两相交汇,水陆便利,四通八达,骆远华和南思羽自汾州一路而来,虽路途并不遥远,却也行过层山叠翠,历尽晨风暮雨,这日到得太原城中,但见来往客商络绎不绝,车马如流,商业十分繁茂。思羽肩上背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大半是远华所带的草药,走了半日,便觉得甚是饥饿,远华在旁听见他腹中传来咕咕之声,本一直郁郁不乐,此刻也不禁笑出声来。
    思羽浑然不觉,只一径向前走去,远华见街边正立着一座酒楼,便将他衣袖轻轻一拉,见他回过头来,便向旁边撇了撇头,思羽见几个官兵正往里走,不由皱眉道:“这种地方的饭菜又贵又不好,不如换个地方……”远华不语,便站在街边不动,思羽望了她片刻,方笑道:“罢了,你想去便去罢。”
    两人便进了酒楼窗边一张桌子旁坐定,远华向跑堂要了一壶酒,又叫了四色酒菜,一碟素果,一碟小饺,思羽只当她今日胃口大开,便也有些欢喜。酒菜上桌,她却只吃得几口便搁了筷子,他见她仍是沉默寡欢,便道:“既叫了这么多,还是多吃些罢。”
    远华道:“方才觉得很饿,现在却饱了,你多吃点。”只抿了口酒,便转开目光呆呆看着窗外,思羽凝视她半晌,方笑道:“太原倒是个好地方,你以前和骆老来过?”
    远华点头:“三年前来过,城东郊外有处矿井,爷爷曾带我去那里给矿工和家眷们看过病送过草药,我明日正想过去看看。”思羽奇道:“你们怎会寻到那里去的?”远华道:“当日爷爷在城中看见一块矿石,心中喜欢,便问了出处寻了去。”思羽见她提起骆歧山,虽面上神情郁郁,但语调如常,方放下心来。
    两人一时无话,思羽吃得几口,隐隐然却觉身后如芒在刺,便一拐手肘,将桌上包袱拂在地上,弯腰拾起之际目光便往后一转,只见身后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三个官兵,其中一人正不断向这边觑来,他心中暗暗警觉,便将酒一饮而尽,携了远华出来。
    次日清早,两人便带了草药,往太原东郊而去,行了多时,康庄大道变成了羊肠小径,渐渐人迹罕至,方见远处丘陵地带中,一横山脉延绵起伏,逶逦向北,山下林木葱茏处隐着一个小小村落。远华自那日晚间淋了雨,身体便一直有些恹恹不支,见路边一块石头光滑平整,便唤住思羽,在那石头上坐下来,接过他递过来的水壶喝了几口,方渐渐稳住气息。
    思羽在她身边坐下,见她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心下便有些担心,道:“要是觉得不舒服,便早些回去罢。”远华抬手拂去额上汗珠,道:“我不碍事,歇一下就好。”
    两人坐在一处,往周围望去,只见万里长空之下,如茵芳草随风轻动,如云涌天际,又似波生碧海,悠悠起伏,绵绵不尽,远华默默望了片刻,轻轻叹道:“我最爱这般景色,每次置身其中,总会觉得天地这般广阔,人又这般渺小,便好像什么烦恼都微不足道了……”
    思羽笑道:“你觉得这片草地好,我在关外见过比这更好的,那里的草更高更绿,草原也更辽阔,你若喜欢,待明年春暖花开,我们便一起去看看……”远华面上一片向往之色,眼里似有光芒闪烁,忽又黯淡下去,低下头道:“明年……却不知你我明年又在何处?”
    思羽心中涌起万千滋味,他本是念头所至便随口说出,并未细细想过,此刻却觉得这想法十分坚定,便凝视着她笑道:“到时我教你骑马,我们一起在草原上策马扬鞭,你一定很喜欢。”
    远华垂着目光,面上渐渐浮起一丝笑意,站起身来道:“我也歇够了,咱们走罢。”
    不多会儿两人便行至村口,只见村中俱是木石搭建的简陋房屋,一间紧挨一间,杂乱无章,只一条泥土路便贯穿始终,村中鸦雀无声,偶有几个衣衫破烂的孩童从村头水井处挑水行过,见了两人便好奇打量,其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跛了一条腿,提了桶水蹒跚而行,水从桶中不断溢出,他却只顾埋着头咬牙前行,远华上前按住他的水桶,那少年吃了一惊,便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她,远华笑道:“王小千,你不认得我了?”
    那王小千望了她半晌,面上忽闪过一丝惊喜之色,放了水桶拉住远华,欢声道:“骆姐姐?”远华笑道:“是我,你娘和你奶奶还好罢?”王小千道:“我娘眼睛有些不好使,现在城中帮人洗衣服,我奶奶去年冬天便起不了床,也没钱请大夫,只好一直拖着。”
    远华面上便有些凄然,握了王小千的手道:“我去看看你奶奶。”王小千喜得连连点头,远华便提起他手中水桶,思羽忙赶上前接过,远华一笑,轻声对思羽道:“他爹爹三年前在矿井下压死了,他便顶了他爹爹,谁想又在矿井下压断了腿,正好我和爷爷经过,替他接了骨,才算勉强保住。”
    思羽心中一沉,便道:“这矿井主人是谁?怎么如此草菅人命……可给了抚恤金?”王小千在前面听见,便转回头道:“这矿井是城中李员外家的,爹爹死的时候给了一两银子,我伤了腿,却只给了二十文。”思羽怒道:“岂有此理!这李员外如此欺压百姓,你们怎么不报官?”王小千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他是知府大人的岳丈,我们向哪里告去?”思羽道:“难道就没有王法了?我就不信山西巡抚不管这事。”
    远华道:“官官相卫,如今这世道,又有几个是真心为民作主的官儿?听说他们也向上告过几次,根本没有结果。”思羽默默无言,良久方叹道:“想不到太原如此富蔗之地,竟也有如此贫困之众……”远华道:“你没见过的多了,即便是京城中,也有你想象不到的贫苦之人。”
    正说间,三人已行至村尾一间破败的房舍前,门口只挂了一张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帘,三人掀帘进去,只见屋中光线昏暗,家徒四壁,连一张木床也没有,一个老人背着门正躺在一张草席上,听见响动便挣扎着转身坐起,王小千过去扶起她,在她耳边道:“奶奶,骆姐姐来了。”老人颤声问道:“可是三年前替你治腿的骆大夫?”远华笑道:“是我。”上前细细打量老人一番,见她双眼浑浊,面色枯黄,捏了捏她身上关节,又拉过她手腕诊了回脉,沉吟片刻,便唤过王小千道:“你奶奶是多年风湿入骨,积劳成病,这草席不能再睡了,得想办法弄张床……”打开包袱翻检了一会儿,取出几味草药交与王小千,又道:“每日早晚你煎了给她服下,这几日我都在太原城中金升客栈中,奶奶若无起色,你便来找我,我再想办法。”
    老人在旁道:“怎么不见骆老先生?”远华心中一酸,轻声道:“爷爷已经去了……”老人默然,面上也有些伤感,远华强忍心中悲痛,陪她说了一会话,便起身道:“王奶奶你好好歇着,我去村中其他人家看看。”便同思羽辞了王小千出来,那少年执意相陪,远华轻轻拍拍他瘦弱的肩膀,笑道:“你好好看着奶奶,今后若有机会,一定再回来看你们。”
    两人在村中转了一圈,所带草药已去了大半,又见天色已晚,便辞了村民往城中赶去。思羽一路闷闷不乐,远华也沉默不语,回到城中已是一更时分,两人腹中都有些饥饿,远华往怀中一摸,却只摸出几个铜板,便问思羽:“你还有钱吗?”他面上有些尴尬,道:“没有了。”远华奇道:“昨日你不是说还有几两银子吗?怎么这会儿就没有了?”
    思羽将头转过去看着街角,低声道:“我留在王小千家了……”远华望了他半晌,面上笑意隐现,望见街边正有一处面摊,便道:“幸好昨日付了房钱,不然今晚就只能露宿街头了。我这里还有几个铜板,也够我们吃碗面了。”思羽转回目光,道:“还是留到明日罢……”
    远华道:“明日的事儿明日再想办法,先吃了再说。”便拉了他的衣袖坐到摊边,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便上了桌,远华喜道:“好香!”将两碗面条端在一处,从其中一碗里挑了两筷到另一碗中,方将面多的那碗推给他,思羽心中一阵温暖,正要埋头吃面,却发觉她正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便放下筷子道:“看什么?”
    远华目光闪烁,笑道:“想不到竟然有机会和当日南平王府的小王爷坐在街边一起吃面。”
    思羽啼笑皆非,便不理她,她见他闲闲喝了口面汤,又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好像很挑食?”
    思羽一愣:“你倒还记得清楚。”远华撇了嘴道:“你那时可神气得很,见了我总是不理不睬的,我心中不忿,便故意和你作对,你怕都忘了吧?”思羽忆起前尘往事,不由笑道:“怎么可能忘了?你那时凶得很,我都打不过你。”抬头见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心底处升起一股甜甜的滋味,一时便有些手足无措,正想鼓起勇气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却听她道:“你额角上的疤痕委实有些难看,待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替你去掉……”
    他胸中一腔柔情顿时烟消云散,埋头狠狠吃了几口面,赌气道:“难看就难看,我就喜欢这样。”
    远华若有所思,凝神半晌,忽正色道:“沐大哥和简平妹子这几日也应该到太原了,你见过了沐大哥,便打算往何处去?”
    思羽喝了口面汤,沉吟良久,缓缓道:“这段时日我也想了很多,与其碌碌无为,不如振作精神,骆老说得对,并不一定要高居庙堂才能有所作为……”搁了筷子直视远华,肃然道:“我想学医术,你可愿教我?”
    远华正将面碗端在嘴边,闻言呛了口汤,连连咳嗽,思羽待她喘息渐定,便道:“莫非你认为我资质驽钝,不适合学医术?”远华放下面碗,见他目光诚恳,便笑道:“我只是有些吃惊罢了,你若真想学,便要好好拜我为师,”一时童心大起,装模作样板了脸,颔首道:“你从头学起,看你天资聪颖,若是勤学苦练,两年便也可出师了。”
    思羽大喜,端起汤碗起身敬道:“那便以汤代酒,先敬你一杯谢师酒。”远华眉开眼笑道:“免礼。”思羽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