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长沙刚来了电报,奶娘身体违和,已经三天了,是否请西医瞧瞧?”
    他乍然止步,眨了眨眼皮,回头道:“她不吃西药,先请中医吧!”
    靠近凉亭前几公尺,他扫了眼亭中背对他的两个女人,毅然拐弯取捷径到前厅。
    瞧齐雪生远避著秦弱水,李兴支吾道:“老板,上次酒楼的事,很抱歉我不该让姨太知道您的去处,我作梦也没想到她会——”
    “不关你的事,她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了。”
    李兴搔搔头,突然福至心灵,抑低音量道:“老板,我看,要不要在屋内摆个香案拜一拜?搞不好很灵,姨太又跟从前一样足不出户——”
    “等等!拜什么?”他扬起一道剑眉。
    “狐仙啊!姨太突然眼明,性子又转变得这么大,也许有什么古怪,我听厨子说,以前她工作的城南林家也发生这事,家人若对狐仙尊敬,按时祭祀,狐仙就会保佑这家人;否则,就会降殃作祟。姨太大难不死,肯定是狐仙保佑,但近日她行为有异,会不会是我们上个月拆了东厢阁楼,冒犯了狐仙……”
    他慢悠悠回转头,古怪地斜觑李兴,哼笑几声:“你在商行做事这么久,连这无知妇孺的乡野传说也信?省点事吧!”
    “可是老板您瞧——”李兴从袖口掏出折叠成小方块的一张报纸,展平后递到他眼前。“这投书者的名字虽是勤若水,同音异字,可我瞧这内容好像和上回那事有关,可真奇怪,姨太不是颇倾心于您,怎地又——”
    他阻止李兴说下去,定睛一看。“倡导女性自立……知识份子应响应废娼,洁身自爱……不该明的道貌岸然,暗的狎妓取乐……富商权贵更该作为表率,而非在娼门竞相比高……争风吃醋……”他快速流览完通篇文章,脸部僵硬铁青,抬头远眺著凉亭。
    “老板,这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了,肯定没好事。”
    他绷著脸将报纸塞回李兴手中。“记住,以后,所有的报纸别再拿回家里。”
    看来,他得尽快采取行动,治治他的小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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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扉敞开著,午后温风毫无阻拦地旋进屋内,静悄悄地无一丝声响。
    床上的女人垂眉敛目,头微微垂倾靠著床幔,半坐躺的姿势一动也不动,显然是盹著了,腿上还放著一本翻开的书,才看了三分之一
    他轻移开她的手,拿起书本看了眼封面,是新印的西洋小说“娜娜”,他从不过目的闲书。
    也许是在自己屋内,她头发随意绑了根粗辫子,垂在起伏的胸前,毫无防备的神情,显得温驯乖巧,睫毛盖住了那双精灵外露的眸子,她看起来和第一次在何家见到时没有两样。
    纵然恼她,还是无法轻易在心里逐出她的影子。这个新旧交替的世道啊,她如何能活得开心不烦恼?她想要的他能给她,但不是现在,她才二十出头,除了眼盲时受限于视力,她和莽莽撞撞的何平兄妹没两样,她往昔的娴静是压抑的结果,她那少有的父母,竟教出个这么不安于现状的女儿!
    他微提唇角,很快地吻了一下她的唇。她因病早逝的母亲不会教她如何牵住男人的心,她那一个劲教她到海外开眼界的父亲更不会传授她男女之道,她就这么碰碰撞撞的闯进他心里了,当时他答应娶她,就有了私心吧,他并没有打算让她脱离他的手心,另觅天地。
    他托起她的脸,再次吻她,一加重力道,她就倏地睁开了眼晴,不掩饰惊骇之情,推开他道:“你干什么?”
    他啼笑皆非。“我吻自己的妻子也有罪吗?”
    她防备地瞅著他,突然又笑。“你当你负荆请罪我就会心软吗?”
    “请罪?”他抹了把脸,极力盖住正在冒烟的心头火。“弱水,可以了吧?快五天了,你不让我进来过夜,我还得向妈解释个半天,你就不能替我想想?我也不好过!”
    “解释?”她狐疑地扫他一眼。“你到姐姐那儿过夜,妈不是该高兴吗?为何还要解释?”
    他缩起长眼,一语不发,厉瞪著浑不知他甘苦的女人。
    她缩了缩肩,“你这几天——睡哪儿?”她大著胆子问。
    “你以为还有哪?书房那张硬得不得了的卧榻你要不要试试?你以为我可以把婉茵当作枕头抱在怀里也没关系?你以为碰一个女人跟吃碗米饭一样简单,颜色、味道都没两样?你以为你喜欢的男人这么不济?我虽然不像那些新派诗人成天把情啊爱的挂嘴上,但也不会蠢到分不清自己的感受!”
    她举臂挡住他的来势汹汹,讨饶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说话别喷我,今晚就回这儿来吧!”
    没听见回音,她从指缝中偷觑著似笑非笑的他,噘起唇瓣道:“不过,你到现在还没保证不再踏进酒楼,所以今晚只能打地铺,这点可不能蒙过去。”
    他笑而不答,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没让她看见他流露得意的神色。
    只要进得了这间房,半夜爬上床还会是难事吗?
    “弱水,我知道你心里在意我,才会做那些傻事,我不怪你,有些事你现在不明白,以后自会了解。”他回头直视满脸不以为然的她,重新坐到她身畔。“我比你大上一截,你好歹也服我一点吧!”
    她直勾勾看著他,不置可否。
    他两掌裹住她的脸,拉近距离。“过几日我要到长沙去探奶娘,她病了,你和我一道去吧!”
    她目现惊喜,接著敛起笑容,“就我们两个?”
    “就我们两个,如果你嫌小鹃碍事的话。”他笑。
    “多久?”
    “十天半个月吧!奶娘好些再走。”
    她咬著唇,眉眼禁不住绽出喜悦,发了一会呆后,猛然投进他胸怀。
    “雪生,我爱你,我爱你……”
    那纯挚的宣示,让他的心霎时柔软起来,把她放到远远的天边,会是一项万无一失的决定吗?
    他揉弄著她的发,像待个大孩子。
    孩子?孩子?
    他从未特别祈愿这件事,但并非不可,他们是该有个孩子了。
    某方面来说,虽然她也像个孩子,但有了下一代,她就不会有空净想些匪夷所思的名目令他火冒三丈,不得安宁了,这倒会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
    只是——世事常与愿违,到时他会不会更累,更疲于奔命去解决一大一小桶出来的搂子?
    他突然有些不寒而栗。
    第九章
    余晖斜映,檀香袅绕,屋内并不大,陈设并不简陋,但那股清冷到寂寥的气味却萦绕在每一寸角落。
    是她太敏感了吗?也许和她当下幸福的温热感比较起来,这里是太孤清了一点,连盆花儿也没有,怎会有生气?
    她挪回视线,继续看著床上的陈芳进食,心里起了怜惜。
    “奶娘,这粥是我熬的,如果不好吃,可得告诉我。”
    厨子临时请假回乡下,小鹃得清扫屋内,她久已荒废的手艺不得已抬出来应急,看陈芳没有迟疑的入腹,大概尚可。
    “烦劳你动手,我很过意不去,再挑三捡四,就太折福了,你做得很好。老天再让你看见,是它开了眼,你肯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温厚粗糙的掌心摩挲著她的手背,她笑逐颜开,这么点事就让对方开心,可见心肠有多软了。
    初见这位替她挽髻的妇人,莫名的熟悉感便油然而生,名为奶娘实则才四十七岁左右,长年守著寥无人气的大宅子,再衣食无缺,也不过像是守著金碧辉煌寺庙的住持,无人称羡吧?
    “奶娘,可真怪,我老觉得见过你似的。”她笑,不厌其烦的打量著。
    “我长得普通,觉得见过也不稀奇。”
    “不普通,奶娘打扮起来比老太太还要美。”她说的是由衷之言,她平日并不特意注重外观,但这位中年美妇似乎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感,连衣裳颜色都暗沉到死气沉沉,连家中厨娘也穿得亮眼多了。
    话一落,陈芳原有的笑意顿时隐去,她察觉失言,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不打紧。”陈芳再次浮起笑颜,看著她道:“那支玉簪子掉了?”
    “不,是断了。”她摸摸发髻,面露惋惜。“奶娘的簪子救了我,我当时手无寸铁,只想到它,刺进那人骨肉里时,断了一截,事后在路上找到另一截,可惜补不起来了。”
    “我昨晚听雪生说过那件事,其实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帮了你的忙,东西才有存在的意义。”
    是这样的吗?那几颗雨花石也没什么作用,她还是视若珍宝的放在木盒里,不时拿出来看看。
    “奶娘休息吧!雪生快回来了,我去热热菜。”她捧起托盘,有些心不在焉,近日与他形影不离,分开片刻竟感到不习惯了。
    这就是爱一个人所要承受的吧!苦与甜总相连,爱与恨也分不清,一日一选择后,都得一一担负。
    这是当年母亲生前没有告诉她的,即使能遇见彼此相爱的人,也不代表前路平坦,她要克服的,还有这个变动的时代带来的冲击,让她得小心翼翼的护持自己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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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进这家新式旅馆,大厅往来各式各样的商旅人士,热闹非凡,还掺杂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旅客,他脚步不歇,直接上了楼,按著李兴给他的纸条上的号码寻到房间,敲了两下门,报了名号。
    门立刻开欧,里头穿著中山装的男人握住他的手,将他拉了进去。
    他喜形于色。“怀南,什么时候到苏州的?”
    曾怀南请他入座后,倒了杯茶递给他道:“前天到的。听帐房说你到了长沙,想想真不巧,在各处名胜逛了两天后,帐房给我消息,你突然提早回来了,我来的真是时候。夫人还好吧?听说也跟你去了长沙。”
    知道他指的是秦弱水,他略显不自在。“她还留在长沙老宅照顾我生病的奶娘,商行有事,我不能久待,所以提早回来了。”
    前几天他找了个借口先行回苏州,秦弱水那双眨巴眨巴的哀怨水眸差点让他出不了门,但有太多事等著他处理,不得不忍心离开。男人间情谊再深厚,也不好把算计自己妻子的小小诡计和盘托出吧?
    他成天眼皮跳个不停,就怕他那聪颖的小妻子识破早已痊愈的奶娘为了留下她再度装病,而一气之下打道回府,那他的完美计画可就破功了。
    “你准备让她待多久?”曾怀南似不经意问。
    “个把月吧!”
    老宅内没有报纸可看,她成天跟著吃斋念佛的奶娘或许会淡下紧盯著他行踪的心,也不会起意投书报社,更不会直捣娼门拆他的台。后天齐春生回来了,他有更多事要著手,无暇分心顾及她的感受,让她在长沙待著
    不见为净也许才是好事。
    “雪生,不瞒你说,再不久,两派军阀就要打起来了,倒时候这里混乱不可免,为免波及,你或许得考虑到外地避一避。”曾怀南沉声道。<br